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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二首》

南宋 楊萬里

其一

出得西湖月尚殘， 荷花蕩里柳行間。

紅香世界清涼國， 行了南山卻北山。

其二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六月，正是賞荷的好時間。我平時上班忙，很少時間去湖邊玩耍了。還是先在詩詞里瀏覽一下關(guān)于寫荷的詩句吧。

江南可采蓮，荷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是西漢樂府民歌。我們從小背這個，覺得這些句子都相似，很簡單，只是換了個方位詞，所以很快背下了。但是卻不覺得有什么深層的意思?，F(xiàn)在才意識到這是古人在采摘蓮子時的群體勞動場面，很清新，歡快，熱鬧的。

江南水鄉(xiāng)，荷塘相連。比起《江南》里眾人勞動兼嬉戲的氣氛，柳永在《望海潮》里提及到杭州那邊的美景更是豐姿誘人:“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笔锖苫?想想都迷人!重湖，相連成片的湖群。而說到湖，不能不說杭州西湖。而南宋詩人四大家之一的楊萬里在他的組詩《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的第二篇，寫西湖六月的荷，真讓人回味不盡哪!

二

這一組詩的第二首我們非常熟悉，第一首卻少有書提及，主要是第二首太出彩了。但是第一首不能不看，它的意境也是很優(yōu)美的，所以我們就把兩首一起欣賞吧。

首先我們得了解一下這一組詩的名字《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一讀題很明顯就知道這是送別題材的詩，點明了時間在拂曉，清早。送別地點是在凈慈寺。送別的友人叫林子方。林子方原名林枅，字子方。他是楊萬里的好朋友兼朝中的直閣下屬。凈慈寺就是西湖南屏山慧日峰下的凈慈報恩光孝禪寺。

凈慈寺位置優(yōu)越，寺內(nèi)的鐘聲反蕩在山石林樾間，加以晚風(fēng)傳響，就構(gòu)成了西湖美景之一的“南屏晚鐘”。杭州在南宋時叫臨安，是南宋的首都。詩人和林子方同在臨安的直秘閣任職。當時詩人是秘書少監(jiān)，林枅是秘書，剛好是上下級關(guān)系，而又是談得來的好友。詩人在凈慈寺送林子方是因為林子方調(diào)任福州知州而往福州去。

我們先來欣賞這組詩的第一首。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里柳行間。紅香世界清涼囯，行了南山卻北山。詩中出現(xiàn)了兩個“行”字。第一個“行”字和“蕩”字都作名詞講;“行”讀háng，排成一排一行的意思。第二個“行”是動詞，行路。荷花蕩就是長有荷花的淺水水域?！皡s”是繞到的意思。細品之下，也頗有意境的。

白馬獨家譯詩:清早我們走出西湖的時侯，尚可看到西天的曉月斜掛。走在荷花蕩里的柳蔭小道上，四面香氣撲鼻，紅花入眼嬌艷欲滴。趁著早上湖間涼爽宜人的清風(fēng)，我們從西湖的南山邊聊邊行，不自不覺就到了湖畔的北山下了。

三

由于林子方要去福建的福州任職，和好友楊萬里就在凈慈寺禪舍夜宿，便于促膝長談。因六月炎熱，一大早起來利于趁涼快趕路，所以從凈慈寺出來，直到出了西湖，還能見到殘月彎彎——這趟送行顯然是在六月下旬。

過了西湖，走在長滿荷葉荷花的淺灘小路上，一路是垂柳依依的涼蔭。兩位好朋友一邊并肩而行，一邊探討切磋著官場和江湖的各種經(jīng)驗。惜別之情，由此可見。這便是“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里柳行間”的意思和意境。詩的開頭兩句用賦的手法把送別的時間，地點和場景鋪排開來。詩人把這個時間得點明非常的詳細和隱蔽，要細心體會才能知道。

他倆行走的道路也是風(fēng)光旖旎，充滿了詩情畫意:荷花蕩里，柳蔭小路上。想想都美得令人神往。既然是送行，為什么不直接去大的官道呢?非要在西湖邊上浪一圈!這正是體現(xiàn)二人情誼非同一般的朋友，同僚的細節(jié)描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的送別，表明了一種非知己不能有的親密關(guān)系。

凈慈寺是南宋時比較有名的寺院，經(jīng)過了好幾次的重建，因為南宋時該寺院幾遭焚劫，而每次重建都幾乎得到了宋朝皇帝們的資助，因而香火旺盛，高僧輩出。由此皇帝和臣民信佛者眾多。南宋高宗趙構(gòu)為盡孝祭祀宋徽宗趙佶，感恩先皇遺德，特將凈慈寺更名為“凈慈報恩光孝禪寺”。

其實這個寺名字中的“凈慈”二字，包含了兩個意思。一是指南屏山，南屏山也叫凈慈山;二是指佛教禪宗的慈道，以仁慈念施善道的修行法門，而“凈”字就是清凈心，放下名利，是非，得失的念頭。寺名里的“禪”就是禪宗，說明這座寺院是一方禪宗道場。從南宋時君臣子民對佛教的信仰可推理猜想，詩人楊萬里和林子方身為朝臣，也頗有佛緣，想來與那凈慈寺僧眾有來往，故而能在凈慈寺夜宿。

四

詩中的荷花也叫蓮花。這蓮花與佛有著很深的淵源。比如佛教中有一種說法叫“花開見佛性”，這里的花就是荷花。佛衣叫蓮服，佛座叫蓮座，蓮臺，寺院叫蓮剎等等。蓮花象征著一種精神上的因果輪回，代表著圣潔永恒。

正是由于佛心與蓮花已植入詩人思想意識中形成了潛移默化的事物，所以轉(zhuǎn)句“紅香世界清涼國”，既是身在荷花蕩，行在柳蔭間的實寫，又是對走出凈慈寺后詩人心神的清凈恬適的襯托。與友人漫步話別送行，并無其他詩人寫的送別詩中流露出的感傷，憂愁與寂寞。“荷花蕩里柳行間”與“紅香世界清涼國”成照應(yīng)與折射的關(guān)系。

行了南山卻北山。這一行是從南山凈慈寺繞到西湖北山了。兩個好朋友一路或高談闊論的或惺惺相惜的，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到了北山下。而北山這邊也有一座有名的佛寺叫靈隱寺，與凈慈寺并稱“南山凈慈，北山靈隱”。

詩人把詩就寫到這結(jié)束，而這詩里的地點行蹤的變換正是這首詩的貫穿線索:凈慈寺，南山，西湖，荷花蕩里的柳蔭小路，北山。這一路可是洋溢著一種深情厚意在這詩的字句之外，誠摯的為好友林子方祈福。以上是對這組詩第一首的欣賞。接下來我們看第二首。

五

我們還得從這一組詩的題目說起。各位詩友請注意，請看它的題目中包含了“送林子方”四個字。想它包含了送別林子方，作為老上級老朋友贈言給林子方，贈詩給林子方等多重的相送相贈。這第一首描寫送別時所共同走過的路程，繾綣之情，寓于景中。而這第二首風(fēng)格大變，竟然絲毫沒有送別的情調(diào)。這其實就是給林子方的贈詩了，也就是一種贈言暗示林子方。

可惜林子方啊，在這佛國的紅香世界里，沒有頓悟的天資。他怎么也不會像孫悟空，當孫猴子這也不學(xué)那也不學(xué)一心想學(xué)長生術(shù)的時候，菩提老祖在猴子頭上敲三下，猴子馬上明白這是師父讓自己半夜關(guān)閉中門，三更時從后門找?guī)煾笇W(xué)道。

給皇帝草擬詔書做文秘工作的林子方一聽皇帝調(diào)他去福州作地方長官，呵，升官了!馬上小高興起來了?？伤睦仙纤纠蠗顓s為地發(fā)愁了:去遠方任職的前途是不勝在皇帝身邊當差的;再說了林子方一調(diào)走，自己又少了位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這可怎么辦呢?朝廷里皇帝的耳目眾多，這種話不能言明，言明點破了則是犯罪呀。于是他專門邀約林子方到西湖南山凈慈寺來玩，一則為他送行，再則旁敲側(cè)擊看看這家伙能不能領(lǐng)悟自己的用意。

結(jié)果令老楊同志大失所望，林子方以為老友在為他一心餞別，為他的升職而高興呢。楊萬里在凈慈寺啰嗦一晚他點頭稱善，對臨安并無留意。也罷，皇帝既然調(diào)派他擔任福州長官，定然有皇帝的用意，別人左右不了，不能忤逆呀。再說了，是金子早晚到哪都會發(fā)光的，白馬猜想這林子方不是不懂，是服從朝廷安排，這也是一種智慧。

六

既然林子方不能明白老友的苦心，這老友送他行經(jīng)西湖荷花蕩時，又贈七言絕句詩一首: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一貫作詩風(fēng)格是通俗易懂，細處著眼，詼諧巧趣，自然垂成，而這一首贈詩除了通俗易懂外，與以前的風(fēng)格迥然不同。

嚴羽在《滄浪詩話》里說寫一首詩時“發(fā)句好尤難得”，意在說一首詩的第一句不容易寫得好。而楊萬里“畢竟西湖六月中”就起得很好。它在律詩結(jié)構(gòu)上合轍，讀起來順口，它這句平仄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屬于仄起入韻的絕句格式。它在詩意上總領(lǐng)整篇，起到提綱契領(lǐng)的作用。終歸是西湖六月里的好時節(jié)啊，“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

六月里的三伏天，荷花正盛，剛巧二人話別臨賞。這不由讓白馬想起杜工部在《庭草》里的句子“看花隨節(jié)序，不敢強為容?！倍缓糜颜窃谌敕鼤r節(jié)的早晨行賞荷花蕩。注意，是蕩不是池，荷花蕩可是要比荷塘的面積廣闊得多。因而就有了下面廣為傳誦的佳句了:接天連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七

上面那兩句，也就是第二首的轉(zhuǎn)句和結(jié)句之所以出彩，是因為詩人不但用了互文的修辭手法將蓮花和蓮葉加以顏色上的鮮明對比，意義上的互相襯托，更兼用了夸張的手法，給人以視覺上的明朗沖擊力，給予讀者在心神上無限的美好想象力，使這二力交相映輝。以致于人們對這兩句回味無窮，特別是信佛的詩友們更會對蓮崇敬有加。同時這兩句與這組詩第一首的轉(zhuǎn)句“紅香世界清涼國”是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以使荷花蕩中那十里夏荷的形象更加豐滿生動起來。

如果按照這是一首“暗示”意識非常強烈的詩來講的話，林枅的官位做到“直閣秘書”，在皇帝身邊當秘書，能是笨蛋嗎?林枅豈能不察老上級對他的體恤與愛護有加?

畢竟西湖六月中:畢竟，終究，到底;西湖代指皇都臨安;六月中代指皇帝身邊的工作環(huán)境。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風(fēng)光本來指風(fēng)景，在這里卻可以說是榮耀，榮幸;四時代指除臨安外的其它地區(qū)。如果按字面意思講節(jié)氣時序，六月是夏季，四時包含了夏季，怎么還會“不與四時同”呢?這就有點矛盾了。

但是按“暗示”語來譯:在皇帝身邊工作畢竟是皇帝直接管轄，建功立業(yè)的榮耀與機會還是要比皇城以外的地方要多的多?！敖犹臁焙汀坝橙铡笔钦f和皇帝接觸共事的時機。無窮碧，別樣紅是在說承句的“風(fēng)光”二字，就是說前途光明錦秀。

伴君如伴虎，得避則避，也不失為人生的謀略。林子方?jīng)]領(lǐng)悟出好友楊萬里的一片大志和好意，樂滋滋地去福州赴任了。一年后，楊萬里也不得重用，也被外調(diào)去漳州上任?？上Я擞羞h大政治抱負，能寫出《千慮策》的大才詩人楊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