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雞鳴夜過半

第一折(沖末扮白樂天同外扮賈浪仙、孟浩然上)(白詩云)宴游飲食漸無味，杯酒管弦徒繞身。
賓客歡從童仆喜，始知官職為他人。
小生姓白名居易，字樂天。
太原人氏。
現(xiàn)任吏部侍郎。
這二位老兄，一位是賈浪仙，一位是孟浩然。
他都是翰林院編修。
方今大唐天下，憲宗即位。
時(shí)遇春三月，在公廨中悶倦，待往街市上私行一遭。
更了衣衫，只作白衣秀士。
聽的人說，這教坊司有個(gè)裴媽媽家一個(gè)女兒，小字興奴。
好生聰明，尤善琵琶是這京師出名的角妓。
咱三人同訪一遭去來。
(賈浪仙云)咱三人去來。
(詩云)高興出塵外，攜尊玩物華。
(孟浩然詩云)偷將休沐暇，出訪狹邪家。
(老旦扮卜兒上，云)老身姓李，是這教坊司裴五之妻。
夫主亡化已過，止生下一個(gè)女兒，叫做興奴。
生得顏色出眾，聰明過人，吹彈歌舞，詩詞書算，無所不通。
自小時(shí)曾拜曹善才為師，學(xué)得一手琵琶。
官員子弟，聞名都來吃酒。
只是孩兒養(yǎng)的嬌了，一來性兒好自在，二來有些揀擇人。
這早晚還不起來，只怕有人來吃酒。
孩兒起來罷！
(正旦扮裴興奴引梅香上，云)妾身裴興奴是也。
在這教坊司樂籍中現(xiàn)應(yīng)官妓。
雖則學(xué)了幾曲琵琶，爭奈叫官身的無一日空閑。
這門衣食，好是低微。
大清早母親叫，只得起來。
天色還早哩。
(唱)【仙呂】【點(diǎn)絳唇】從天未拔白，酒旗挑在歌樓外。
呀地門開，早送舊客迎新客。
【混江龍】好教我出于無奈，潑前程只辦的好栽排。
想著這半生花月，知他是幾處樓臺？
經(jīng)板似課名排日喚，落葉似官身吊名差。
(帶云)俺這老母呵，(唱)更怎當(dāng)他銀堆里舍命，銀眼里安身，掛席般出落著孩兒賣。
幾時(shí)將纏頭紅錦，換一對插鬢荊釵！
(做見科，云)母親萬福。
喚你孩兒有何話說？
(卜兒云)沒甚么話說。
只是咱這等人家，要早起些，光頭凈面，打扮的嬌媚著些。
倘有俊俫來，賺他幾文錢養(yǎng)家。
你只管里睡覺，誰送錢來與你！
(正旦唱)【油葫蘆】俺娘不殢酒時(shí)常髱髻歪，一鼻凹衠是乖。
看看兩鬢雪霜般白，我則道過中年人老朱顏改，誰想他撲郎君虎瘦雄心在。
折倒的我形似鬼，熬煎的我骨似柴。
似恁的女殘廢不敢怨娘害，則嘆自己年月日時(shí)該。
(卜兒云)你則管里說甚么？
快打扮了，則怕有客來。
(正旦唱)【天下樂】則索倚定門兒手托腮，想別人家奴胎，也得個(gè)自在；
輪到我根腳里，都世襲了煙月牌。
他管甚桃李開，風(fēng)雨篩，更問甚青春不再來。
(白樂天同賈、孟上，云)走了這半日，人說道這是裴媽媽家。
不好進(jìn)去，我咳嗽一聲。
(卜兒云)是誰在外邊？
(出見科)原來是三位進(jìn)士公，請里面坐。
(白樂天同賈、孟云)媽媽祗揖。
(卜兒云)興奴孩兒，來陪三位進(jìn)士公。
快抬桌兒，看酒來！
(正旦覷科，云)好是奇怪，娘見了三個(gè)秀才踏門，怎生便教看酒？
(唱)【醉扶歸】送了幾輩兒茶員外，都是這一副兒酒船臺。
俺娘吃不的葷腥教酒肉搋，待覓厭飫的新黃菜。
他手里怎容得這幾個(gè)酸寒秀才？
(帶云)我知道了也。
(唱)俺娘八分里又看上他那條烏犀帶。
(正旦出見科)三位萬福。
(白樂天同賈、孟云)大姐祗揖了。
(正旦唱)【后庭花】這里是風(fēng)塵花柳街，又不是王侯宰相宅。
我忙著笑臉兒迎將去，學(xué)士是甚風(fēng)兒吹到來？
(白樂天云)我等久慕高名，特來一拜。
(正旦唱)是幾個(gè)俊秀才，偏他還咱一拜，怎做的內(nèi)心兒不敬色。
(云)敢問官人尊姓大名？
(白樂天云)小生是侍郎白居易。
這二位是學(xué)士賈浪仙、孟浩然。
因此春日，公衙無事，換了衣服來街市閑行。
久慕大姐德容，一徑的來拜望。
(正旦云)不敢不敢。
學(xué)士大人不棄下賤，小酌三杯如何？
(白樂天云)好便好，只是不敢取擾。
(正旦把酒科)(賈浪仙云)今日幸遇大姐，咱多飲幾杯。
(孟浩然云)我還有人求的幾首詩未了，少吃醉些。
(正旦唱)【金盞兒】一個(gè)笑哈哈解愁懷，一個(gè)酸溜溜賣詩才。
休強(qiáng)波灞陵橋踏雪尋梅客，便是子猷訪戴，敢也凍回來。
咱這里酥烹金盞酒，香揾玉人腮；
不強(qiáng)如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
(賈、孟作意科，云)我醉了也。
咱回去罷。
(白樂天云)再坐一會，怕做甚么！
(正旦唱)【后庭花】你待賺鰲魚釣頰腮，怎想與劉伶裝布袋？
我這怪臉兒奸如鬼，你酒腸寬似海。
(賈、孟云)我們都已醉了，不要過了酒戒，不吃罷。
(正旦唱)暢開懷，都似你朦朧酒戒，那醉鄉(xiāng)侯安在哉？
(卜兒云)二位學(xué)士醉了，侍郎再坐一坐。
(賈、孟云)樂天侍郎，咱且回去，明日再來。
(白樂天云)平白里打擾了一日，怎生就空去了？
(正旦唱)【金盞兒】我不曾流水出天臺，你怎么走馬到章臺。
(樂天云)定害了你這一日。
(正旦唱)更待要秦樓夜訪金釵客，索甚么惡叉白賴鬧了洛陽街。
兀那酒喪門臨本命，餓太歲犯家宅。
雖是我管待這兩個(gè)窮秀士，權(quán)當(dāng)一百日血光災(zāi)！
(賈、孟云)咱去罷，則管纏甚么？
(卜兒云)白侍郎要住下，著這二位催逼的慌，好生敗興。
(白樂天云)下官有心待住下，二位醉了，不好獨(dú)回。
待下官送他回去，明日自己再來。
只是大姐費(fèi)了茶酒，定害這一日，容下官陪補(bǔ)。
(正旦云)侍郎說那里話。
(唱)【賺煞】稍似間有些錢，抵死里無多債，權(quán)做這場折本買賣。
若信著俺當(dāng)家老奶奶，把惜花心七事兒分開。
哎，你個(gè)俏多才，不是我相擇，你更怕辱沒著俺門前下馬臺！
俺娘山河易改，解元每少怪。
(帶云)侍郎記者，(唱)怕你再行踏，休引外人來。
(同下)楔子(外扮唐憲宗引內(nèi)官上，詩云)勵(lì)精圖治在勤民，宿弊都將一洗新。
雖則我朝詞賦重，偏嫌浮藻事虛文。
寡人唐憲宗皇帝是也。
承祖宗基業(yè)，嗣守天位。
自安史之亂，藩鎮(zhèn)強(qiáng)盛，寡人用裴度之謀，漸次削奪。
爭奈文臣中多尚浮華，各以詩酒相勝，不肯盡心守職。
中間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等，尤以做詩做文誤卻政事。
若不加譴責(zé)，則士風(fēng)日漓矣。
內(nèi)侍每，傳與中書省，可將白居易貶江州司馬，柳宗元柳州司馬，劉禹錫播州司馬，如敕奉行。
(內(nèi)官云)領(lǐng)圣旨。
(隨下)(白樂天上，云)小官白樂天。
平生以詩酒為樂，因號醉吟先生。
目今主上圖治心切，不尚浮藻，將其左遷江州司馬，刻日走馬之任。
別事都罷，只是近日與裴興奴相伴頗洽，誰料又成遠(yuǎn)別。
須索與他說一聲，我去的也放心。
(正旦引梅香上，詩云)世間好物不堅(jiān)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妾身裴興奴。
自從與白侍郎相伴，朝來暮去，又早半年光景。
相公在妾身上十分留意，妾身也有終身之托。
近日聞的人說，白侍郎左遷江州司馬，就要起行。
天那，誰想有這一場惡別離也！
梅香，安排下酒肴，待侍郎來時(shí)，與他奉餞一杯，多少是好。
(梅香云)理會的。
(白樂天上，云)早來到興奴門首。
無人在此，我自過去。
(見旦科)大姐祗揖。
(正旦云)相公萬福。
(白樂天云)大姐，實(shí)指望相守永久，誰想又成遠(yuǎn)別。
(正旦云)妾之賤軀，得事君子，誓托終身。
今相公遠(yuǎn)行，兀的不閃殺人也！
(樂天云)下官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回來再相會也。
(正旦云)只是一時(shí)間放心不下。
梅香，將酒來，與相公奉餞一杯。
(把酒科)(唱)【仙呂】【端正好】有意送君行，無計(jì)留君住，怕的是君別后有夢無書。
一尊酒盡青日暮，我揾翠袖淚如珠。
你帶落日踐長途，情慘切意躊躇，你則身去心休去！
(云)相公，此別之后，妾身再不留人，專等相公早些回來。
(白樂天云)大姐，則要著志者，下官?zèng)Q不相負(fù)。
我去也。
(旦隨下)第二折(卜兒上，云)自從白侍郎去了，孩兒興奴也不梳妝，也不留人，只在房里靜坐。
俺這唱的人家，再靠些甚么？
昨日茶坊里張小閑來說，有個(gè)浮梁茶客劉一郎，要來和孩兒吃酒，孩兒百般不肯。
今日他說要自來，等來時(shí)再做計(jì)較。
(丑扮小閑引凈劉一郎上，詩云)都道江西人，不是風(fēng)流客。
小子獨(dú)風(fēng)流，江西最出色。
小子劉一郎是也，浮梁人氏。
帶著三千引細(xì)茶，來京師發(fā)賣。
聽的人說，教坊司裴媽媽家有個(gè)女兒，名興奴。
昨日央張二哥說知，老媽叫我今日自去。
走了一會兒，來到門首也。
張二哥，咱進(jìn)去咱。
(丑見卜科，云)媽媽，劉員外來了也，(卜兒云)請進(jìn)來。
(凈見卜科，云)媽媽拜揖。
(卜兒云)客官拜了。
(凈云)久聞令愛大姐大名，小子有三千引細(xì)茶，特來做一場子弟。
(卜兒云)俺孩兒只為白侍郎，再不留人。
我如今叫他出來，好歹教他伴你。
若再不肯，你寫一封假書，只說白侍郎已死，他可待肯了。
(丑云)此計(jì)大妙。
媽媽，你叫大姐出來陪著，我就去做假書，不要遲了。
(下)(卜兒云)興奴孩兒，有客在此，快來快來！
(正旦上，云)妾身裴興奴。
自從白侍郎別后，盡著老虔婆百般啜哄，我再不肯接客求食。
近日有一個(gè)茶客劉一郎，待要與我作伴，我那里肯從。
爭奈老虔婆被他錢買轉(zhuǎn)了，似這般怎生是好？
兀的不煩惱人也呵！
(唱)【正宮】【端正好】命輕薄，身微賤，好人死萬萬千。
世間兒女別離遍，也敷不上俺那陽關(guān)怨！
(帶云)侍郎，不爭你去了，教我倚靠何人？
(唱)【滾繡球】你好下得白解元，閃下我女少年。
道不得可憐而見，他又不曾故違著天子三宣。
(云)人說白侍郎吟詩吃酒誤了政事，前人也有這等的。
(唱)只那長安市李謫仙，他向酒里臥酒里眠，尚古自得貴妃捧硯，常走馬在五鳳樓前。
偏教他江州迭配三千里，可不道吏部文章二百年，甚些的納士招賢？
(見卜科，云)母親，叫你孩兒怎么？
(卜兒云)白侍郎一去杳無音信，咱家柴沒米沒，怎生過活？
如今浮梁劉官人有三千引茶，又標(biāo)致又肯使錢。
你留下他，賺些錢養(yǎng)家。
(正旦云)母親，我與白侍郎有約在前，我再不留人了。
(卜兒云)我說你也不信，請劉官人自家來和你說。
(凈見旦科，云)大姐拜揖，小人久慕大名，拿著三千引茶來與大姐焐腳，先送白銀五十兩做見面錢。
(正旦云)過一邊去！
好不知高低。
我做了白侍郎之妻，休來纏我！
(卜兒云)你不肯陪我劉員外，好個(gè)白侍郎夫人！
如今白侍郎那里敢頹氣了也。
(正旦唱)【倘秀才】這姻緣成不成在天，你休見兔兒起呵漾磚。
情知普天下虔婆那一個(gè)不愛錢。
(帶云)劉員外呵，(唱)他便是貴公子、趙平原，你也要過遣。
(凈云)你家是賣俏門庭，我來做一程子弟，你不留我，如何倒拒絕我？
(正旦唱)【滾繡球】這的是我逆耳言，休廝纏、廝纏著舞裙歌扇，這兩般兒曾風(fēng)流斷沒了家緣。
劉員外你若識空便，早動(dòng)轉(zhuǎn)，倒落得滿門良賤。
休覷著我這陷人坑，似誤入桃源；
我怕你兩尖擔(dān)脫了孤館思鄉(xiāng)客，三不歸翻了風(fēng)帆下水船，枉受熬煎。
(凈云)小子世來你家，大姐不要說閑話，咱兩個(gè)吃鐘兒酒。
(做勸酒科)(正旦云)拿開，我不吃！
(卜兒怒科，云)好賤人！
上門好客，你怎么不順從？
和錢賭鱉，打死你這奴才！
(正旦唱)【呆骨朵】我覷著眼前人，即世里休相見。
我又不曾亸著你臉上直拳，好生地人也似揪他，他驢也似調(diào)蹇。
他著酒兒將咱勸，我索屎做糕糜咽。
我須打是惜罵是憐。
娘呵，可休窮廝炒，餓廝煎！
(卜兒云)這小賤人不聽我說，只想白侍郎，他那里想著你哩！
左右是左右，員外多拿些錢來，我嫁與你將去。
(凈云)隨老媽媽要多少錢，小子出的起。
(正旦起)我心在那里，你則管胡纏我。
(唱)【倘秀才】這些時(shí)但合眼早懷兒里夢見，則是俺吃倒賺江州樂天。
(卜兒云)見鐘不打，更去煉銅。
樂天樂天，在那里？
(凈云)小子也看的過，咱做一程夫妻，怕做甚么？
(正旦唱)誰教你悶向秦樓列管弦？
(帶云)劉員外，(唱)休信我，醉中言，說則說在前。
(云)天那！
怎生教我陪伴這樣人也！
(唱)【滾繡球】往常我春心寄錦箋，離情接斷弦，風(fēng)流煞謝家庭院。
到如今刬地教共豬狗同眠。
(凈云)大姐，仕路上大官都是我鄉(xiāng)親，小子金銀又多，又波俏，你不陪我，卻伴那樣人？
(正旦唱)那廝正拽大拳，使大錢，這其間枉了我再三相勸。
怎當(dāng)他癡迷漢，苦死歪纏。
想著那蒙山頂上春風(fēng)細(xì)，肯分地?fù)P子江心月正圓。
也是天使其然。
(丑扮寄書人上，云)小人是江州一個(gè)皂隸。
俺白司馬老爹在任，偶感病癥，寫了這一封書，教我送與教坊司裴興奴家。
寫下書，俺司馬相公就死了。
小人不免捎與他去。
走了半月，方到京師。
問人說，這里是他家，不免進(jìn)去。
(做見卜兒科，云)老人家作揖。
(卜兒云)大哥是那里來的？
(丑云)我是江州白司馬老爹差來下書的。
(卜兒云)你老爹好嗎？
(丑云)俺老爹打發(fā)了書，就死了也。
(卜兒云)誰這等說？
拿書來我看。
(丑呈書科)(卜兒云)孩兒你看。
(正旦接書，念云)寓江州知末白居易，書奉裴小娘子：
向在宅上擾聒，自別來魂馳夢想，此心無時(shí)刻得離左右也。
滿望北歸，以償舊約，不料偶感時(shí)疾，醫(yī)藥不效，死在旦夕。
專人走告，勿以死者為念。
別結(jié)良緣，以圖永久。
臨楮不勝哽咽，伏冀情諒。
(旦裴科，云)兀的不痛殺我也！
閃殺我也！
(卜兒云)孩兒，白侍郎已死了，夫人也做不得了，再不必說。
你如今可嫁劉員外去罷。
(凈云)小子可等著了。
(丑云)小人去罷。
(正旦云)吃了飯去。
(丑云)不必了。
(下)(正旦唱)【叨叨令】我這兩日上西樓，盼望三十遍；
空存得故人書，不見離人面。
聽的行雁來也，我立盡吹簫院；
聞得聲馬嘶也，目斷垂楊線。
相公呵，你原來死了也么哥？
你原來死了也么哥？
從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兒現(xiàn)！
(凈云)媽媽既許了親事，小人奉白銀五百兩為聘禮。
小子歸家心切，就請小娘子上船。
(卜兒云)老身已許了你，豈肯退悔？
就打發(fā)孩兒去罷。
(正旦云)罷罷罷，劉員外既要成親，容我與侍郎瀽一碗漿水，燒一陌紙錢咱。
(凈云)這也使得。
(正旦燒紙澆酒科，云)侍郎活時(shí)為人，死后為神。
(哭科，云)則被你閃得我苦也！
(唱)【倘秀才】侍郎呵，你往常出入在皇宮內(nèi)院，只合生死在京師帝輦，也落得個(gè)金水河邊好墓田。
(帶云)劉員外，(唱)你且離了我跟前，他從來有些靦腆。
【滾繡球】你文章勝賈浪仙，詩篇壓孟浩然。
不能夠侍君王在九間朝殿，怎想他短卒律命似顏淵。
今日撲通的瓶墜井，支楞的琴斷弦，怎能夠眼前面死魂活現(xiàn)？
你若有靈圣，顯形影向月下星前。
則這半提淡水招魂紙，侍郎也，當(dāng)?shù)媚阋槐K陰司買酒錢。
止不住雨淚漣漣。
(做化紙起旋風(fēng)科)(云)這一陣旋風(fēng)，兀的不是侍郎來了也。
(做悲科)(唱)【醉太平】燒一陌紙兒錢，敘幾句兒衷言。
待不啼哭，夫乃婦之天，拋閃殺我也少年！
只見一個(gè)來來往往旋風(fēng)足律即留轉(zhuǎn)，嚇的我慌慌張張手腳滴羞篤速戰(zhàn)。
一個(gè)俏魂靈不離了我打盤旋，我做人的解元。
(凈云)大姐，紙也燒了，夫婦之情也盡了，請上船罷。
(正旦唱)【一煞】興奴也，你早則不滿梳紺發(fā)挑燈剪，一炷心香對月燃。
我心下情絕，上船恩斷；
怎舍他臨去時(shí)舌奸，至死也心堅(jiān)。
到如今鶴歸華表，人老長沙，海變桑田。
別無些掛戀，須索何紅蓼岸綠楊川。
(凈云)大姐去罷。
這等哭，哭到幾時(shí)？
(正旦唱)【二煞】少不的聽那驚回客夢黃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蟬。
止不過臨萬頃蒼波，落幾雙白鷺；
對千里青山，聞兩岸啼猿。
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蘆煙。
不見他青燈黃卷，卻索共漁火對愁眠。
(卜兒云)員外等久了，云罷。
(正旦唱)【三煞】赤緊的大姨夫緣分咱身上淺，老太母心腸這壁廂偏。
誰想司馬墳邊，彩云零落；
茶客船頭，明月團(tuán)圓。
娘呵，你早則皂裙兒拖地，柱杖兒過頭，髱髻入稍天；
卻下的這拳槌不善，教我空捱那沒程限的竇娥冤！
(云)母親，我是你生親之女，替你掙了一生。
只為這幾文錢，千鄉(xiāng)萬里賣了我去。
母親好狠也！
(唱)【四煞】怎想他能捱磨扇似風(fēng)車轉(zhuǎn)，更合著夢見槐花要黃襖兒穿。
我虛度三旬，是這婆娘親女；
受用了十年，是這趙媽媽金蓮。
我也曾有廳上待客，后閣內(nèi)留賓，只不曾坐車上當(dāng)轅。
偌來大窮坑火院，只央我一身填。
(云)罷罷罷，母親，我也顧不的你了，我去也。
(凈云)媽媽，小子去也。
多承厚意，來年捎細(xì)茶來吃。
(正旦唱)【尾煞】不甫能一聲金縷辭哥扇，刬地聽半夜鐘聲到客船。
少年的人，苦痛也天；
狠毒呵娘，好使的錢。
你好隨的方就的圓，可又分的愚別的賢？
女愛的親，娘不顧戀；
娘愛的鈔，女不樂愿。
今日我前程事已然。
有一日你無常到九泉，只愿火煉了你教鑊湯滾滾煎，碓搗罷教牛頭磨磨研。
直把你念到關(guān)津渡口前，活咒到天涯海角邊。
都道這風(fēng)塵是宿緣，明理會得窮神解不的冤。
(帶云)娘呵，(唱)你只把我早嫁潯陽一二年，怎到的他干貶去江州四千里遠(yuǎn)！
(同下)第三折(白樂天引左右上，云)下官白居易。
自左遷司馬，來此江州，又早一年光景。
昨日驛中報(bào)來，說故人元微之有事江南，打從這里經(jīng)過。
不免分付左右，預(yù)備飲饌，伺候則個(gè)。
(外扮元微之上，云)小官姓元名稹字微之。
現(xiàn)任廉訪使之職。
昨蒙圣恩，差來采訪民風(fēng)，經(jīng)過江州。
我想此處司馬白樂天，乃某至交契友，不免上岸探望他一遭。
來到這州衙門首。
左右報(bào)復(fù)去，道有故人元稹來訪。
(左右報(bào)科，云)有故人元老爹來訪。
(白樂天云)道有請。
(左右云)請。
(進(jìn)見科)(白樂天云)微之，甚風(fēng)吹得你來？
貴腳踏賤地，使下官喜從天降。
(元微之云)樂天久居江鄉(xiāng)，牢落殊甚，下官常切懷抱。
奈拘職守，不得相從。
今幸天假其便，再瞻眉宇，豈勝慶幸！
(白樂天云)左右將酒過來。
微之，少屈片時(shí)。
(元微之云)不必留坐，下官行李俱在船上。
下官正要與樂天文敘一會，可將這酒席稱到船上，送我一程如何？
(白樂天云)下官亦有此心，咱就同去。
左右，快攜酒肴來者。
(同下)(凈上，云)小子劉一郎。
自從娶得裴興奴，又早半年光景。
眾朋友日日置酒相招，無有虛日。
今日又是王官人相邀。
大姐，好生看家，小子吃酒去來。
(下)(正旦引梅香上，云)妾身裴興奴。
不想狠毒虔婆貪錢，為我不肯留客求食，把我賣與茶客劉一郎為妻，隨他茶船來到這里。
問人說來，這里正是江州。
那單俫吃酒去了，不在船上。
對著這般江天景物，想起那故人樂天，不由人不感傷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正夕陽天闊暮江迷，倚晴空楚山疊翠。
冰壺天上下，云錦樹高低。
誰倩王維，寫愁入畫圖內(nèi)？
【駐馬聽】常教他盡醉方歸，是他拂茶客青山沽酒旗；
伴著我死心搭地，是兀那隱離人望眼釣魚磯。
(帶云)這江那里是江，(唱)則是遞流花草武陵溪，幽囚風(fēng)月藍(lán)橋驛。
直恁的天闊雁來稀，莫不是衡陽移在江州北？
(云)天色將晚，那廝吃酒去了，甚時(shí)回來？
梅香，拂了床，我自家睡去罷。
(唱)【步步嬌】這個(gè)四幅羅衾初做起，本待招一個(gè)內(nèi)流婿，怎知道如今命運(yùn)低。
長獨(dú)自托冰鑒兩頭偎，恁的般受孤忄西，知他是誰喚你做鴛鴦被？
(云)本待睡兒，怎生睡得著？
梅香，將那琵琶過來，對此明月，寫我愁懷咱。
(做抱琵琶科)(唱)【攪箏琵】都是你個(gè)琵琶罪，少歡樂足別離。
為你引商婦到江南，送昭君出塞北。
紫檀面拂金猊，越引的我傷悲。
想故人何日回歸，生被這四條弦撥俺在兩下里，到不如清夜聞笛。
(做彈琵琶科)(白樂天同元微之上，云)來到這舟中，一江明月，萬頃蒼波，秋光可人。
微之，咱慢慢地對飲幾杯。
(做聽科)(元微之云)那里琵琶響？
(左右云)是那對過客船上，有人彈的琵琶哩。
(白樂天云)左右，你將船棹近些。
(做移船科)(白樂天云)這琵琶不是野調(diào)，好似裴興奴指撥。
(元微之云)左右的，你去著他過來彈一曲，怕做甚么？
(左右見旦科，云)小娘子，那邊船上兩位老爹請一見。
(正旦云)我就去。
(做見白樂天認(rèn)科)(正旦唱)【雁兒落】我則道是聽琴鐘子期，錯(cuò)猜作待月張君瑞；
又不是歸湖的越范蠡，卻原來是遭貶的白居易！
(旦做怕回避科)(白樂天云)興奴，你躲我怎么？
(正旦唱)【小將軍】肯分的月色如白日，他不說，我的知道是鬼！
相公呵，怕你要做好事，興奴盡依得；
你則休漸漸來跟底。
(白樂天云)興奴，你是甚意思，越躲的遠(yuǎn)了。
(正旦唱)【沉醉東風(fēng)】我觀覷了衣服樣勢，審察了言語高低。
你且自靠那邊，俺須有生人氣。
遠(yuǎn)些兒個(gè)好生商議。
（做取錢投水科）(白樂天云)你丟錢怎的？
(正旦唱)我為甚將幾陌黃錢漾在水里？
便死呵，也博個(gè)團(tuán)圓到底！
(白樂天云)興奴，你近前來。
(正旦又認(rèn)科)(白樂天云)你如何來到這里？
(正旦云)這等看來，還是活的。
(嘆科，云)相公，你做的好勾當(dāng)！
弄的我這等，還推不知哩。
(唱)【撥不斷】但犯著吃黃虀，這不是好東西！
想著那引蕭娘寫恨書千里，搬倩女離魂酒一杯，攜文君逃走琴三尺，恁秀才每那一椿兒不該流遞！
(白樂天云)我自相別，來此江州。
無時(shí)不思念大姐。
只是無心腹人，不好寄書。
你卻等不的我回家，就跟著這商船來了，到說我的不是。
(正旦悲科，云)苦死人也！
教我一言難盡。
(白樂天云)你說。
(正旦云)自從與相公分別之后，妾再不留人求食，專等相公回來，以諧終身之托。
不想老虔婆逐日吵鬧，百般啜哄，妾身只是不從。
那一日走進(jìn)那茶客劉一郎，帶的錢多，要來請我，妾抵死不肯。
老虔婆和那蠻子設(shè)計(jì)，送到相公一封書，說相公病危死了。
妾捱不過虔婆貪錢，把妾賣與他，來到這里。
聽的人說是江州，妾身正要打聽相公的消息。
今日那俫又吃酒去了，妾身思想無奈，對月彈一曲琵琶遣懷，不想得見相公，實(shí)天賜其便也。
這位相公是誰？
(白樂天云)是我心友廉訪元微之。
(做悲科)(元微之云)樂天不必?zé)溃@廝捏寫假書，妄稱人死，騙人之妾，自有罪犯，慢慢治他。
(白樂天云)適間我做了一篇《琵琶行》，寫在這里，大姐試看咱。
(正旦接科，念云)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別。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zé)糁亻_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撥復(fù)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曲終抽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自言家在京城住，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常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花等閑度。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豈無山歌與村笛，謳啞啁唽難為聽。
今夜聞君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卻坐促弦弦轉(zhuǎn)急，滿座聞之皆掩泣。
就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
(正旦云)相公好高才也！
(梅香慌上，云)姐姐，員外回來了也！
(正旦唱)【掛搭沽】恰打算別離苦況味，見小玉言端的，又驚散鴛鴦兩處飛。
咱須索權(quán)回避。
我這里淹粉淚，懷愁戚，忙蹙金蓮，緊蕩羅衣。
(白、元虛下)(凈帶酒上，云)大姐那里？
我醉了，扶我一扶者。
(正旦唱)【咕美酒】我則道蒙山茶有價(jià)例，金山寺里說交易。
每日江頭如爛泥，把似噇不的少吃。
則被你殃煞我吃敲賊！
【太平令】常教我羨鸂鶒鴛鴦貪睡，看落霞孤鶩齊飛。
(凈云)大姐過來，扶著我睡去。
(正旦唱)聽不上蠻聲獠氣，倒敢恁煩天惱地！
摟只、抱只、愛你，休醉漢扶著越醉。
(凈云)我娶到的老婆，如何不服侍我？
我醉了。
(正旦唱)【川撥棹】廝禁持，這是誰跟前撒殢滯？
吃得來眼腦迷希，口角涎垂。
覷不的村沙樣勢，也是我前緣廝勘對。
【七兄弟】從早至晚夕，知他在那里，咱是甚夫妻？
撇得我孤另另難存濟(jì)。
我凄凄楚楚告他誰，你朝朝日日醺醺地。
(凈做醉睡科)(正旦云)這廝醉的睡著了。
我如今就過白相公船上去罷！
(唱)【梅花酒】我只待便摘離，把頭面收拾，倒過行李，休心意徘徊，正愁煩無了期。
(白樂天上，云)大姐叫我怎的？
(旦云)單俫沉醉睡著，妾隨相公去罷。
(唱)恰相逢在今夕，相公你還待要候甚的？
和俺有情人一搭里。
那俫正昏睡，囫圇課你拿只，江茶引我抬起，比及他覺來疾。
【收江南】我教他滿船空載月明歸，三更難撥棹歌齊。
我把這畫船權(quán)作望夫石，便去波莫遲，卻不道五湖西子嫁鴟夷。
(白樂天云)趁此秋清夜靜，咱過船撐將開去，他那里尋我？
(元微之云)樂天，等小官回朝奏知圣人，取你上京，先奏辨此事，決得與興奴明日完聚。
(白樂天云)微之，若得如此，咱兩個(gè)感恩非淺。
(正旦唱)【水仙子】再不見洞庭秋月浸玻璃，再不見鴉噪漁村落照低；
再不聽晚鐘煙寺催鷗起，再不愁平沙落雁悲；
再不怕江天暮雪霏霏，再不愛山市晴嵐翠；
再不被瀟湘暮雨催，再不盼遠(yuǎn)浦帆歸。
(白樂天云)誰想今日又重相會，使初心得遂，實(shí)天所賜也。
(正旦唱)【太清歌】莫不是片帆飽得西風(fēng)力，怎能夠謝安攜出東山坡？
此行不為鱸魚膾，成就了佳期，無個(gè)外人知。
那廝正茶船上和衣睡，黑婁婁地鼻息如雷。
比及楊柳岸風(fēng)喚起，人已過畫橋西。
【二煞】咱兩個(gè)離愁雖似茶煙濕，歸心更比江流急。
離江州謝天地，出煙波漁父國，遮莫他耳聽春雷，茶吐槍旗。
著那廝正趕到五嶺三湘建溪，干相思九公里。
(白樂天云)開了船去罷。
(正旦唱)【鴛鴦煞】若不是浮梁茶客十分醉，怎奈何江州司馬千行淚？
早則你低首無言，仰面悲啼；
暢道情血痕多，青衫淚濕。
不因這一曲琵琶成佳配，淚似把推，險(xiǎn)添滿潯陽半江水。
(同下)(凈做酒醒慌上，云)吃的醉了，一覺醒著，醒來不見了大姐，可往那里去了？
只怕落在江中。
怎么箱籠開著？
一定是走了。
地方，拿人拿人！
(雜當(dāng)扮地方，云)這船上是甚么人？
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
(凈云)是小子新娶的娘子，不知逃走那里去了。
一定有個(gè)地頭鬼拐著他去，你們與我拿一拿。
(地方云)口走，胡說，這明月滿江，又靜悄悄無一只船來往，只是你這船在此，走往那里去？
想是你致死了，故意找尋。
我拿你到州衙見官去來。
(地方鎖凈科)(凈詩云)我劉一郎何曾搗鬼，小老婆多應(yīng)失水。
(地方詩云)這里面定有欺心，送官去敲折大腿。
(同下)第四折(元微之上，云)小官元稹。
前者江南采訪回來，面奏圣人，說白居易無罪遠(yuǎn)謫。
蒙圣人可憐，已將他宣喚回朝，仍復(fù)舊積。
他謝恩畢，便奏知?jiǎng)T外計(jì)騙人妾，假稱死亡。
蒙圣人準(zhǔn)歸本夫。
今日旨意下來，御斷此事，只得先報(bào)樂天知道。
(下)(唐憲宗引內(nèi)官上，云)寡人唐憲宗。
昨日廉訪使元稹奏白居易無罪遠(yuǎn)謫，朕也惜他才華，已取回京，復(fù)他侍郎之職。
他又奏稱側(cè)室裴興奴，原是樂籍，他去之任，被茶商劉某妄報(bào)他死，拐騙為妻。
昨在江州撞見奪回，于例該歸前去。
內(nèi)侍們，宣白居易來者。
(內(nèi)官云)領(lǐng)圣旨。
白居易安在？
(白樂天上，云)小官白居易。
前蒙放逐江鄉(xiāng)，多虧故人元微之舉保，重得回京，復(fù)還原職。
下官因?qū)⑴崤d奴之事奏聞，蒙圣恩許歸本夫。
今日朝堂宣呼，須索走一遭去。
(做見駕科，云)侍郎臣白居易，欽取回京朝見。
(駕云)卿在江州多有辛苦。
爾所奏裴興奴被人計(jì)騙，例該歸從前夫。
但中間緣故未詳，必須宣裴興奴問個(gè)端的。
(內(nèi)官云)領(lǐng)圣旨。
裴興奴安在？
圣人呼喚哩。
(正旦冠帔上，云)誰想有今日來。
興奴質(zhì)本下賤，幸得瞻天仰圣，非同小可也呵。
(唱)【中呂】【粉蝶兒】秋月春花，都出在侍郎門下。
比及我博的個(gè)富貴榮華，恰便似盼辰勾，逢大赦，得重回改嫁。
今日里圣旨宣咱，吉和兇索問天買卦。
(云)來到這朝門，好怕人也。
(唱)【醉春風(fēng)】又不比順子弟意前行，就郎君心上打。
只見兩行武士列金瓜，這里敢不是耍、耍。
他教我與樊素齊肩，受小蠻節(jié)制，圣機(jī)難察。
(內(nèi)侍云)宣到裴興奴見駕。
(正旦拜、舞科)(唱)【迎仙客】無禮法，婦人家，山呼委實(shí)不會他。
只辦得緊低頭，忙跪下，愿陛下海量寬納，聽臣妾說一套兒傷心話。
(駕云)那婦人是裴興奴嗎？
(正旦云)臣妾便是裴興奴。
(駕云)你將始末緣由細(xì)細(xì)說來，不可欺隱。
(正旦唱)【石榴花】妾自來楚云湘水度年華，誰樂這生涯！
俺娘把門兒倚定看甚人踏。
當(dāng)日見他，放了旬假，老虔婆意中只待頻悊刮。
先陪了四瓶酒十餅香茶，其是一位多奸猾，只待要大雪里探梅花。
【斗鵪鶉】一個(gè)待詠月嘲風(fēng)，一個(gè)待飛觴走斝。
談些古是今非，下學(xué)上達(dá)。
一個(gè)球子心腸到手滑，和賤妾勾勾搭搭。
但得個(gè)車馬盈門，這便是錢龍入家。
(云)妾本教坊樂籍，曾師曹善才，學(xué)成琵琶。
忽一日侍郎白居易放假，同孟浩然、賈浪仙到妾家吃酒，妾因留伴白侍郎，因此認(rèn)的。
(駕云)既如此，怎生又有后來這場說話。
(正旦唱)【上小樓】俺那白頭媽媽，年紀(jì)高大。
見他每帶系烏犀，衣著白襕，帽里烏紗，怎生地使手法，待席罷敲他一下。
倒噎的俺老虔婆血糊淋剌。
【幺篇】從此日娘嗔女，妾愛他。
愛他那走筆題詩，出口成章，頂針續(xù)麻。
是他百般地，奶奶行、過從不下，怎當(dāng)那獠姨夫物抬高價(jià)。
(云)妾身自從見了白侍郎，俺那虔婆見他是個(gè)官人，心中要敲他一下。
不想又沒甚么大錢，好生埋怨。
妾見侍郎人品高，才華富，遂有終身之托。
只是打發(fā)老虔婆不下，誰想又走將這個(gè)茶客來。
(駕云)這茶客來卻怎生地？
(正旦唱)【紅芍藥】那廝每販的是紫草紅花，蜜蠟香茶。
宜舞東風(fēng)斗蝦蟆，巾幘是青紗。
聽不得蠻聲氣死勢煞，無過在客船上隨波上下。
那廝分不的兩部鳴蛙，所事村沙。
(云)這茶客是江西人，拿著三千引茶要來伴宿。
妾因侍郎分上，堅(jiān)意不從他。
(唱)【紅繡鞋】他有數(shù)百塊名高月峽，兩三船玉屑金芽。
原來他準(zhǔn)備下一場說謊天來大。
本待要綠珠辭衛(wèi)尉，則說道賈誼沒長沙，可不這寄哀書的該萬剮！
(云)老虔婆與茶客設(shè)計(jì)，寄假書一封，說侍郎死了，使妾無倚，逼令嫁與茶客。
(駕云)既有假書，你如何主張？
(正旦唱)【喜春來】既道是江州亡化白司馬，因此上飛入尋常百姓家。
俺那愛錢娘一日坐八番衙，不由妾不隨順?biāo)?，有分看些個(gè)駝腰柳釣魚槎。
(云)那虔婆不由分說，把妾嫁與茶客。
妾強(qiáng)不過，只得隨他而去。
(駕云)既嫁茶客，怎生又歸白氏？
(正旦唱)【普天樂】到潯陽，無牽掛。
吊英魂何處，渡口殘霞。
思往事，空嗟呀。
半夜燈前長吁罷，淚和愁付與琵琶。
寒波漾漾，芳心脈脈，明月蘆花。
(駕云)原來你彈琵琶來？
那白居易可在那里聽見，得與你相會？
你再說咱。
(正旦唱)【快活三】俺本待蘭舟看月華，見漁燈映蒹葭。
他便似莽張騫天上泛浮槎，可原來不曾到黃泉下。
(云)那一夜茶客不在，妾身對月理琵琶。
忽見別船上二客，細(xì)視之，乃是白侍郎。
方知他不曾死，妾身就跟白侍郎來了。
(唱)【鮑老兒】秀才每，八怪洞里妖精也覷上了他，那一個(gè)不色膽天來大？
投到俺啼哭出煙村四五家，央及殺青衫袖香羅帕。
故人見后，潯陽怕甚水地湫凹；
今日個(gè)君王召也，長安避甚，道路兜搭。
(駕云)興奴，你認(rèn)這文武班中那個(gè)是白居易？
(正旦做認(rèn)科)(唱)【叫聲】這都是一般兒的執(zhí)象簡戴烏紗，好著我眼花、眼花。
只得偷睛抹，去向那文武班中試尋咱。
(做見三人科，云)這是賈學(xué)士，這是孟學(xué)士，這是白侍郎。
(唱)【剔銀燈】舊主顧先生好么？
新女婿郎君煞驚嚇，那翰林學(xué)士行無多話。
則這白侍郎正是我生死的冤家從頭認(rèn)，都不差，可怎行裝聾作啞？
(駕云)興奴，你仔細(xì)認(rèn)者，敢不是他么？
(正旦唱)【蔓菁菜】他怎敢面欺著當(dāng)今駕？
他當(dāng)日為尋春色到兒家，便待強(qiáng)風(fēng)情下榻。
俺只道他是個(gè)詩措大、酒游花，卻原來也會治國平天下。
(駕云)一行人跪著，聽朕剖斷。
(眾跪科)(詞云)自古來整齊風(fēng)化，必須自男女幃房。
但只看《關(guān)雎》為首，詩人意便可參詳。
裴興奴生居樂籍，知倫禮立志剛方。
見良人終身有托，要脫離風(fēng)月排場。
老虔婆羊貪狼狠，逼令他改嫁茶商。
裴興奴心堅(jiān)不變，只待待司馬還鄉(xiāng)。
老虔婆使奸定計(jì)，寫假書只說身亡。
遂將他嫁為商婦，一帆風(fēng)送于潯陽。
正值著江干送客，聞琵琶相遇悲傷。
與故人生死相別，彈一曲情淚千行。
放逐臣偏多感嘆，兩悲啼淚濕衣裳。
從前夫自有明例，便私奔這也何妨。
今日個(gè)事聞禁闕，斷令您永效鳳凰。
白居易仍居舊職，裴夫人共享榮光。
老虔婆決杖六十，劉一郎流竄遐方。
這賞罰并無私曲，總之為扶植綱常。
便揭榜通行曉諭，示臣民恪守王章。
(眾謝恩科)(正旦唱)【隨煞】恰才來萬里天涯，早愁鬢蕭蕭生白發(fā)。
俺把那少年心撇罷，再不去趁春風(fēng)攀折鳳城花！
題目潯陽商婦琵琶行正名江州司馬青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