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施蟄存(1905年12月3日—2003年11月19日),原名施德普,字蟄存,常用筆名施青萍、安華等? ,浙江杭州人。著名文學家、翻譯家、教育家、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更多
橫陳在菜市里的銀魚,
土耳其風的女浴場,
銀魚,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從四面八方投過來。
銀魚,初戀的少女,
連心都要袒露出來了。
小小的烏蓬船,
穿過了秋晨的薄霧,
要駛進古風的橋洞了。
橋洞是神秘的東西哪
經(jīng)過了它,誰知道呢,
我們將看見些什么?
風波險惡的大江嗎?
純樸肅穆的小鎮(zhèn)市嗎?
還是美麗而荒蕪的平原?
我們看見殷紅的烏柏子了,
我們看見白雪的蘆花了,
我們看見綠玉的翠鳥了,
感謝天,我們底旅程,
是在同樣平靜的水道中。
但是,當我們還在微笑的時候,
穿過了秋晨的薄霧,
幻異地在龐大起來的,
一個新的神秘的橋洞顯現(xiàn)了,
于是,我們又給憂郁病侵入了。
我還沒有給你寫過詩。
我沒有想過給你寫詩。
雖然,我答應作你的妻子,作你的朋友,
作你的一起守望歲月的伴侶。
雖然,我為你翻譯過一首詩, 一首古代的中國的詩,
據(jù)說是最古老的詩歌之一。
我不知自己的翻譯好不好,
我說,請跟我用中文念這四句十六個漢字的詩,
你努力地,用你不懂的語言,重復這些詩句: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
你是那么努力,你的口音莫名其妙地像唱歌,
你下決心念得好好的,讓我為你驕傲。
這些走了調的詩句在房間內回蕩,我聽著,
想到詩經(jīng)時代的人們,他們是不是也用這種奇異的口音說話?
詩經(jīng)時代的男女,像我們這樣歷經(jīng)滄桑的人,他們是不是就這樣
詠唱這些詩句?
你從來沒想當過詩人--你讓我看那些多年前,你匆匆寫就的
韻句。
你說,你沒給任何人看過。
因為,沒有人有興趣。
你問我怎么想。
我讀你寫的句子,關于大海,關于尋找和等待的狼,關于海灘上堆集的漂木,
想,這是好詩。
你說你從來沒想過作詩人。
你只想當一個好的醫(yī)生,照顧孩子們。
你說當醫(yī)生是如履薄冰,深恐出錯,你的生活里沒有詩歌的時間。
詩意的感受是你日常的快樂的隱秘--你潦草地寫下這些句子--
我不是詩人。
你重復,好像在道歉。
我知道你不是詩人。
這些是好詩。
你高興地為我寫起詩來。
我大笑個不停。
但我卻沒有詩跟隨你,跟隨我們的平凡的感情。
我沒有給你寫詩的沖動,我們是網(wǎng)絡時代的愛情。
我們天天寫電子信件。
我每天早晨起床,做開水,泡一杯綠茶,
打開我的電腦,你的信在那里,你比我起的早,向我道早安。
你談論天氣,園子里的樹木花朵和大自然變化。
春天的嫩芽,
夏天的茂密,和時晴時陰的天氣。
今年的夏天,幾乎沒有下過雨。
我總是盼望下雨。
雨天我在房間里睡大覺,我在燈下讀書,寧靜。
你每天都預祝我寫作有進展。
很多天我卻什么也不寫。
生活是平凡的,我們會不會有一天厭煩了這種平凡?
不會。
你說。
生活每一天都不一樣,怎么會厭煩?
我永遠不會厭煩--
我是多么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你!
你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你的一雙清純的大眼睛,
帶來了灰藍的大海和無際的藍天。
在經(jīng)歷了五十年的風暴后,在卡夫卡的城堡內囚禁了你的夏天之后,
你怎么還會有這種碧藍的單純?
你的孩子般的天藍的心--
是你的職業(yè)使你永遠單純?
還是你的不屈的拒絕:
你拒絕落入
約定俗成的定義,拒絕成為那似乎是標準的名詞,形容詞,
你浪漫地,理想地,幻想地,一廂情愿地,不屈不撓地,
捍衛(wèi)你的單純的天藍色。
你成長在緬因州的海邊,你蹣跚學步的背景
是波動的大海,你推著你的小自行車,從海灘上跑過來--
在你蔚藍的眼睛中我看見了我自己,從黑暗中升起,
我來自另一個大陸。
我的顏色是大地的顏色…
我們的相遇不是奇跡,我們的愛情成了你我的奇跡,不對任何人有意義,
甚至我們的孩子,他們都在我們的生活之外。
你的書信,那些美麗的情書,像紛紛的花朵飄進我電腦的信箱里,
在生活一次次地讓你失望,把你打倒之后,你怎么
還會有這樣澎湃的熱情,擁抱生活?
擁抱每一個今天?
我比你更嘲諷生活,我嘲諷那些昏頭的熱情,我裝作老于世故,
你微笑著嘲諷我,揶揄我,你把我輕輕地拽回到你的"新天堂島"
--傳說中阿瑟王死時前往的島嶼,在遙遠的西方的海上,
你以此命名你的房屋和山谷,這里樹林茂密,花朵遍地,綠草常青,
你和你的貝奧武夫,摩艮猊婭,哈瓦蘇--三條傳說中勇敢的狼狗一起,
在爐火前讀你的科幻小說,歷史小說,他們保衛(wèi)著你,他們視你為君王。
而我,坐在一旁,細吖和斯妲兩只花貓在我身邊蹭來蹭去。
我們會不會就這樣老去?
雪花飄落下來,雪壓彎了窗口的樹枝,
大雪把離開"新天堂島"的路遮蓋了。
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遇到一個像我一樣不可救藥的感傷主義者,
我總是掩蓋自己從林黛玉那兒感染的感傷,在朋友們面前,我裝作冷靜,嚴肅,
我嘲笑自己,嘲笑讓我感傷的事物,我要"酷起來",堅定,無情…
你捅破了我稻草人的道具,哈哈大笑,又溫柔地把我擁在臂彎:
"感傷有什么錯?
為什么不能感傷?
感傷吧,讓我們一起感傷地旅行,
你看路邊的小花,小得像點點的群星,毫不引人注目,它們的美是多么地
觸目驚心!
你看天上的小鳥,藍色的精靈,他們的飛翔多么優(yōu)雅美麗!
"
你一一指點著山谷,山谷在你的手指下靜穆起來,我們擁抱著,看山谷的落日
夕陽的光芒是一個真正的奇跡,樹林鍍金,綠浪燦爛,夕光洶涌,
美,轉瞬會逝,我們?yōu)槊蓝?br>
我仰頭,看到你的淚珠輝映著夕光…
我以為我不再會有愛情--在這個物質的世界里我不知是否有愛情的位置。
我以為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里我埋葬了我的愛情--生活從零開始。
我一名不聞,一文不有,我住在學生的公寓里,我僅有的是一輛尼桑舊車,
我花九百塊錢買的,還有的就是我的兒子,一個比我高大的男孩子,
還有我該完成的博士論文。
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我每天都是讀書和寫作,
寫作和讀書。
我的兒子早上上學的時候,我總是站在窗口看他英俊的身影
閃在自行車的小路上,直到我看不見他了,我才回到桌前。
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以為我不再會有愛情。
我已人到中年,白發(fā)開始爬在額角,
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以為我注定了與夢想為伴,在現(xiàn)世中得不到的,我不再期冀。
你執(zhí)著地闖進我的生活。
你飛了三千英里,僅僅為了可以跟我有一個約會。
我沒有你的視力。
我沒看出你就是我要共度終生的人。
我把你請到京劇里,
希望那震耳欲聾的中國鑼鼓驚醒你,警告你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
你站在教堂型的電影院的回廊里等我,樹影婆娑,我看見了你,故意裝作沒看到,
從你身邊開車開過去。
我看到你的修長的身影,形只影單,突然
讓我想到了孤單的我自己。
我在遠處停了車,慢慢地走了過去。
你伸出了手,
伸出了注定了我們一生的手--你的手是那么纖細修長,你的藝術家的手指,
小心地查看新生嬰兒的手指,查看孩子們的身體的手指。
我愛上了你的手臂!
我們是從這里開始的。
你的伸出的手,細細地顫抖著,
你的手,把我拉進夢想里,拉進我少女時代的夢想,你為我穿上了水晶鞋,
我們的舞會開始了--在歷經(jīng)滄桑之后,我們開始了我們的遲到的舞會。
你是讓人驚異的驚異!
多少苦難才可以使一個人成熟?
多少勇氣才可以
使人永遠年青?
你談及圣誕夜晚的死亡--那些無法活下去的時刻,你談及
春夏秋冬的野營,你一個人,帶著你的狗, 躺在無邊的星空下,與星空對話
--他們是你的唯一的對話者。
你談及你的困惑,你的忍讓,你的屈從,
你的絕望。
我想你是在談論我,談論我的一生,我的軟弱,
我對這個世界的一次次的輕信,我的從沒說出的苦痛。
我輕輕地吻你的睫毛--你有著世界上最美麗的、最長的睫毛--
你使我美麗和年青!
我的成熟的芬芳,我的遲來的美麗!
我從超級市場出來,我的十七歲的帥氣的兒子,在公共場合故作不認識我的青年,
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媽媽,你不知道你有多么漂亮,你站在那兒,我看到
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媽媽,以后我要為你拍一個電影。
"
我從沒覺得自己這么美麗過, 我知道這是你的光輝,你是讓我美麗煥發(fā)的男人。
我是你的美麗的女人, 你的美麗的新娘。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首詩。
也許有一天,你可以讀中文了,
請你讀這首詩,慢慢地讀。
想念我們相遇的下午,翡冷翠的海灘,迷漫的大霧,
我們好像是在月球上,無人的海灘變得神秘,恐怖,荒涼,不可思議,
你拉住我的手,安慰著我。
你的平靜的聲音在空蕩的海灘里神秘地回蕩,
好像天外的聲音。
我記得你緊緊握住我的手,保證說我們一定會找到路。
我們的手握在一起,緊緊的,我們找到了路,從迷漫的濃霧中,從那個下午。
20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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