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哀詩·贈秘書監(jiān)江夏李公邕

【 盧注】哀秘書者，哀其文章氣節(jié)，遭讒而死，為可傷也?！短茣の脑穫鳌罚?李邕，廣陵江都人，少知名，在長安， 李嶠、張廷珪并薦邑詞高行貞，堪為諫凈官。張滑曰：李、蘇、鄭三人，皆書并薦邕詞高行貞，堪為諫諍官。張溍曰：李、蘇、鄭三人，皆書地。

長嘯宇宙間①，高才日陵替②。古人不可見，前輩復誰繼③？

（首嘆 才人凋謝。古人，概言。前輩，指李。）

① 左思詩：“長嘯激清風。”②劉峻《辯命論》：“高才而無貴仕。”《左傳》：“上陵下替?！薄侗阕印罚骸傲晏嬷?，所以多有。”③ 孔融書：“今之少年，喜謗前輩?！?br>
憶昔李公存，詞林有根柢①。聲華當健筆②，灑落富清制③。風流散金石④，追琢山岳銳⑤。情窮造化理⑥，學貫天人際⑦。

（憶昔一提，至竟掩宣尼袂，痛其抱才不遇也。此敘李公文字。根柢，謂學有本源。健筆足副聲名，言書法，起下金石二句。制作恒多灑落，言文章，起下造化二句。散，謂刊布。追琢，謂鐫勒。窮造化，所見者精。貫天人，所包者大。）

①陸倕《感知己賦》：“學窮書府，文究辭林?！薄稘h書·鄒陽傳》：“蟠木根柢?！雹趧⒕骸奥暼A無寂。” 庾信《字文順集序》：“章表健筆?！雹酃蟆肚f子序》：“灑落之功未加?！雹堋稌x書·樂廣傳》：“天下言風流者，以王樂為首稱?！薄秴问洗呵铩罚骸肮冦懞踅鹗?。”《秦始皇紀》：刻于金石，以為表經(jīng)。《詩》：“追琢其章，金玉其相?！雹萆皆冷J，狀碑勢之巍峨。酈炎詩：“功名重山岳?！雹蕖肚f子》：“造化之所始?！雹摺端抉R遷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br>
干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①。各滿深望還②，森然起凡例③。蕭蕭白楊路④，洞徹寶珠惠⑤。龍宮塔廟涌⑥，浩劫浮云衛(wèi)⑦。宗儒俎豆事⑧，故吏去思計⑨。眄睞已皆虛⑩，跋涉曾不泥(11)。向來映當時(12)，豈獨勸后世。

（此述其聲價之重。干謁滿望，言有求必應(yīng)。森然起例，謂碑文體制。白楊，墓道碑也。龍宮，寺觀碑也。宗儒，學宮碑也。故吏，遺愛碑也。眄睞皆虛，前之看碑者已往；跋涉不泥，后之摩碑者復至，故下接云“映當時”而“勸后世”。若以眄睞跋涉為索文之人，于上干謁句為重復矣。趙曰：泉路昏暗，得邕之文，如明珠洞徹，故以為惠。塔廟之文，神靈呵護，雖亙經(jīng)浩劫，而浮云常衛(wèi)。）

① 謝靈運詩：“圖牒復磨滅，碑版誰傳聞?！北耸媸墙鸢??！稏|都賦》：“瞰四裔而抗稜?！雹凇妒酚洝罚宏愑嘣唬骸安灰饩忌钜?。”③杜預《左傳序》：發(fā)凡以言例。④古詩：“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雹荨缎抑尽罚厚T翊嚴生，家漢南峴山，得一珠，如彈丸。胡人曰：“此西國清水珠，至濁水， 泠然洞徹矣?！薄墩f苑》：寶珠不飾。⑥仙傳：昆明池龍宮，有仙方三十六首。 徐陵寺碑：“朝驚鷲嶺，夜動龍宮。”《金剛經(jīng)》：“如佛塔廟?！薄堵尻栙に{記》：永熙三年，永寧寺浮圖為火所燒，有人從東萊來，云：見浮圖于海中，光明照耀，儼然如新。此言塔廟如龍宮也。⑦《度人經(jīng)》：惟有元始浩劫之家，部制我界，統(tǒng)成玄都也。浩劫，無窮之劫。⑧《史記》：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秳⑾騻鳌罚褐偈鎸W為儒宗?！墩撜Z》：“俎豆之事。”⑨《霍光傳》：“問所親故吏。”《何武傳》：“生前無赫赫名，去后常令人思?！雹夤旁姡骸绊聿A以適意。”(11)《詩》：“大夫跋涉?！?12) 沈約《謝靈運傳論》：“標能擅美，獨映當時?！?br>
豐屋珊瑚鉤①，麒麟織成罽②。紫騮隨劍幾③，義取無虛歲④。分宅脫驂間⑤，感激懷未濟⑥。眾歸赒給美⑦，擺落多藏穢⑧。

（此述其好施之情。珊鉤麟罽、騮馬劍幾，皆富家饋以求文者。人多感激，而心如未濟，見其急于為人。眾美赒給，而志厭多藏，見其胸懷高曠。）

①《易》：“豐其屋，天際翔也?！薄稌x書》：“今之百姓，竟豐其屋。”蕭詮詩：“珠簾半上珊瑚鈞。”②《天中記》：漢武帝時，日本國貢麒麟錦，金花眩人眼目?！稘h書注》：罽，織毛若今毼及氍毹之類。以織成罽，對珊瑚鈞?？棾桑?br>
獨步四十年①，風聽九皋唳②。嗚呼江夏姿③，竟掩宣尼袂④。

（此傷其遭逢不偶。獨步，名振文壇。風聽，聲徹帝庭。宣尼掩袂，道窮可憫矣。此句結(jié)前起后。）

① 曹植詩：“仲宣獨步于漢南?！雹凇对姟罚骸苞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薄短茣罚盒跂|封回，邕獻詞賦，稱旨，后因上計偕，中使臨索其文。故以九皋鶴唳比之。③《漢書》：“天下無雙，江夏 黃童?！薄妒老当怼罚汉鬂h會稽 太守高陽侯，徙居江夏，遂為江夏李氏。其后元哲徒居廣陵，元哲主善， 善生邕。故題曰“江夏李公”，詩又云“江夏姿”也。④《公羊傳》：西狩獲麟，孔子反袂拭面，涕泣沾袍。 劉琨詩：“宣尼悲獲麟。”

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寵嬖①。否臧太常議②，面折二張勢③。衰俗凜生風④，排蕩秋旻霽⑤。忠貞負冤恨⑥，宮闕深旒綴⑦。

（往者再提，至“易力何深嚌”，痛其直節(jié)受枉也。此記其立朝風節(jié)?！局茏ⅰ慨敃r振頹俗、霽天顏，其忠貞若此。而為小人所陷，亦以天子深居九重，耳目易于壅蔽耳。）

①《左傳》：“齊侯好內(nèi)，多內(nèi)寵、內(nèi)嬖?！雹凇段骶┵x》：“彈射臧否?！薄端焉裼洝罚骸捌虮菹率ピ?，親試否臧?！薄杜f書·韋巨源傳》：太常博士李處直，議巨源謚曰昭。邕再駁之，文士推重。③《史記》：絳侯謂王陵：“面折廷爭，臣不如君?！薄短茣罚虹甙葑?拾遺。中丞宋璟劾 張昌宗兄弟反狀，武后不應(yīng)。邕在階下大言曰：“璟所陳，社稷大計，陛下當聽?！焙笊猓纯森Z奏。④《淮南子》：“衰世之俗，以其智巧詐偽?！薄囤w廣漢傳》：“見事風生，無所回避?！薄?傅玄傳》：“玄除郎中，貴游懾服，臺閣生風?！雹荨旧圩ⅰ壳飼F霧，美其皎潔也?！稜栄拧罚骸扒锶諘F天?！雹蕖蹲髠鳌罚很飨⒃?，“臣竭其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雹摺肚皾h·五行志》：君若綴旒，不得舉手。應(yīng)劭曰：旒，旌旗之旄，隨風動搖也。或曰：旒黈所以蔽耳目，言朝廷之聰明蔽塞。

放逐早聯(lián)翩①，低垂困炎病②。日斜鵩鳥入③，魂斷蒼梧帝④。榮枯走不暇⑤，星駕無安稅⑥。幾分漢庭竹⑦，夙擁文侯篲⑧。終悲洛陽獄⑨，事近小臣斃⑩。禍階初負謗(11)，易力何深嚌(12)。

（此記其被謫致死。聯(lián)翩，屢謫貶。炎厲，瘴熱地。邕貶多在南方，故用長沙蒼梧事。趙曰：榮枯無常，故奔走不暇，而無稅駕之處?！颈R注】歷任迭為刺史，故云幾分竹。所在必親賢士，故云夙擁篲?！局艿樽ⅰ跨呙徊粸楸百v，而其死也，竟與小臣無異，旦其禍起負謗，非有實事，擠之亦易為力，何必深噬至此乎。）

①《史記》： 屈原放逐，著《離騷》。② 司馬相如賦：“黼帳低垂。” 宋之問詩：“自可乘炎病。”③《鵩鳥賦》：“庚子日斜，鵩集予舍。”④宋之問詩：“百越去魂斷?！?吳均詩：“依依望九疑，欲謁蒼梧帝?！雹荨段憾假x》：“英辯榮枯?！雹蕖对姟罚骸靶茄再眈{?！薄妒酚?，李斯傳》：“吾未知所稅駕也?！弊ⅲ骸岸愸{，猶言解駕?！薄短茣罚虹呃圪H雷州司戶、崖州舍城丞，又貶欽州遵化尉。⑦《漢書》：文帝三年，初與郡守為銅虎符、竹使符。字文逌《庾信集序》：“寄深分竹。”⑧ 阮籍奏記：子夏處西河之上，而文侯擁篲?！杜f唐書》：邕為陳州刺史，歷括、淄、滑三州刺史，天寶初，為汲郡北海太守。上計京師，皆以邕重義愛士，古信陵之流。⑨《后漢· 蔡邕傳》：邕上書自陳下洛陽獄，詔減死一等，與家屬鉗髠，徙朔方。⑩《左傳》：“與犬，犬斃；與小臣，小臣亦斃?！?11)《周語》：“其無乃階禍乎?！薄顿Z誼傳》：“適足以負謗于天下耳?！?12)《前漢書》：“摧枯朽者易為力?！?宋玉《小言賦》：“會九族而同嚌?！?br>
伊昔臨淄亭①，酒酣托末契②。重敘東都別，朝陰改軒砌③。

（伊昔三提，至“鯤鵬噴迢遞”，追溯交情始末也。此言其投契甚久。公與邕初遇于東都，所云“李邕求識面”也。再遇于臨淄亭，有《陪宴歷下亭》詩。公為后輩，故云未契。久敘闊恩，故日陰改移也。）

①謝靈運詩：“伊昔家臨淄?！迸R淄亭，在今山東濟南府。②左思詩：“酒酣氣益震?！薄渡袝讉鳌罚骸皹肪圃缓??！?陸機《嘆逝賦》：“托末契于后生。”③ 潘岳《楊仲武誄》：“日仄景西，望子朝陰?！薄稄V雅》：“砌，也?！薄段鞫假x》：“玄墀扣砌?！?，音啟?？郏艨?。

論文到崔蘇①，指盡流水逝②。近伏盈川雄，未甘特進麗③。是非張相國④，相扼一危脆⑤。爭名古豈然⑥，關(guān)鍵欻不閉⑦。例及吾家詩，曠懷掃氛翳⑧。慷慨嗣真作⑨，咨嗟玉山桂⑩。鐘律儼高懸(11)，鯤鯨噴迢(12)。

（此記其評論詩文。論文以下，慨論當世之文；例及以下，專論一家之詩。崔、蘇、楊、李，同時丈名最著。屈指而到崔、蘇，凡已逝者皆如流水矣。于 楊炯則服其雄，于李嬌則嫌其麗，此篤論也。獨于張相國，不無是非之隙，遂至相扼而幾危，亦由邕之不能忘名而善閉耳。例及，因類而及也。曠懷一句，此邕通論審言之詩。咨嗟三句，又特美所和嗣真一作?！沮w注】山桂，比詞之秀拔。鐘律、比聲之和雅。鯤鯨，比勢之強壯。）

①【錢箋】崔蘇， 崔融、 蘇味道也。《唐書》：融為方華婉，當時未有輩者。味道，九歲能屬詞，與李嶠俱以文翰顯?！冻皟L載》：李嶠、崔融、蘇味道、 杜審言，為 文章四友，世號崔、李、蘇、杜，故公詩稱之。②指盡，屈指數(shù)盡也。 劉楨詩，“逝者如流水。”③《唐書·楊炯傳》：炯為梓州司法參軍，遷盈川令卒?！独顛鳌罚荷颀埲辏廒w國公，加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嶠富才思，前與 王勃、楊盈川接，中與崔融、蘇味道齊名。 張說云：楊盈川文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李嶠文如良金美玉，無施不可。④《莊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張說傳》：玄宗誅 蕭至忠，召說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東封還，為尚書左丞相。《舊書》：邕素輕張說，說甚惡之。⑤《史記》：“兩賢豈相扼哉?！绷汉單臅骸拔４嘀|(zhì)，有險蜉蚍?！扁仔拧洞拚f碑》，“百齡危脆?！雹蕖秶摺罚簭垉x曰：“爭名者于朝?！蔽何牡邸兜湔摗罚骸拔娜讼噍p，自古而然?！雹摺独献印罚骸吧崎]，無關(guān)鍵而不可開?！弊ⅲ骸皺M木為關(guān)，豎木為楗?！?石崇《思歸引》：“欻復見牽羈?！雹?鮑照詩：“安知曠士懷?！雹帷稘h·高帝紀》：“慷慨傷懷。”【朱注】公祖審言集，有《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詩，非指歷下倡和之作。千家本載公自注云“甫有和李太守詩”，此偽托者，善本俱無。⑩《世說》：范宣看畢咨嗟?！镀諘罚痕г枌ξ涞墼唬骸俺寂e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一技，昆山片王?！?11)《史記》：鐘律調(diào)自上古。顧野王《虎丘山亭序》：“成文暢于鐘律?！薄毒案５钯x》：“華鐘杌其高懸。”(12)王嘉《拾遺記》：“鯤魚千尺如鯨。”《吳都賦》：“曠瞻迢遞?！弊ⅲ骸疤鲞f，遠貌?！?br>
坡陀青州血①，蕪沒汶陽瘞②。哀贈競蕭條③，恩波延揭厲④。子孫存如線⑤，舊客舟凝滯⑥。君臣尚論兵⑦，將帥接燕薊⑧。朗詠六公篇⑨，憂來豁蒙蔽⑩。

（未傷其身后荒涼，撫時而增嘆也。血漬青州，骨藁汶陽，其哀贈恩典，尚待將來之揭厲。今子孫微弱，舊交遠游，亦誰為謀其昭雪乎？最可傷者，國有外侮，而朝無直臣，今日之痛李公，猶李公之惜六公也。結(jié)語無任悲愴。揭厲，謂高揭而揚厲。論兵、以吐蕃屢侵。將帥，指河北降將。通論此章，是五段文字。細分之，則四句者三段，八句者三段，十四句者兩段，十句十二句者各一段，十段之中，多寡仍相遙應(yīng)。）

①司馬相如《哀二世賦》：“登陂陀之長坂。”②任昉墓銘：“蕪沒鄭鄉(xiāng)，寂寥楊冢?！薄短茣罚何涞露辏焙？ぶ勉腙柨h?！杜f書》：天寶五載，左驍衛(wèi)兵曹參軍柳勣有罪下獄，邕嘗遺勣馬，吉溫使引邕嘗以休咎相語，陰賂遺。宰相 李林甫素忌邕，因傳以罪。詔刑部員外郎祁順之、監(jiān)察御史羅希奭就郡杖殺之，年七十?？驮嵊诖?。③《唐書》：代宗時，贈邕秘書監(jiān)。④丘遲詩：“肅穆恩波被?！薄秳∏孛佬抡摗罚骸昂钚l(wèi)厲揭?！敝艿橐对姟飞顓枩\揭以解揭厲，未合，今從朱注。⑤《越絕書》：“中國不絕如線。”⑥舊客，公自謂?！蹲髠髡{(diào)》：禁舊客，勿出于富?！薄秳e賦》：“舟凝于水濱?！雹摺秴窃酱呵铩罚簩O子與吳王論兵。⑧《后漢·吳漢傳》：往來燕薊之間。⑨《天臺賦》：“朗詠長川?！痹ⅲ骸肮袕垺⒒傅任逋蹁┑蚁唷读吩??！薄局熳ⅰ课逋酰?張柬之、桓彥范、敬暉、崔玄、 袁恕己。狄相，則仁杰也。趙明誠《金石錄》：唐《六公詩》，李邕撰，胡履靈書。初讀《八哀》詩，恨不見其詩。晚得石本，其文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為一章，狄丞相別為一章?！惧X箋】董逌《書跋》：李北?！读仭罚瘛短图分须m有詩而無其姓名。予見荊州《六公詠》石刻，文既不刓，詩尤奇?zhèn)?，豪氣激發(fā)，如見斷鰲立極，時宜老杜有云。序言邕為荊州，今新舊書皆不書。⑩《抱樸子》：訓誨所以移蒙蔽。王嗣奭曰：李才名甚盛，而其死甚慘，公痛之極，故云“竟掩宣尼袂”，又云“魂斷蒼梧帝”，又曰“事近小臣斃”，末又曰“坡陀青州血”，不覺言之復也。葉 石林以為累句，論詩則是，而非所以論子美。其起語豪宕，亦兼自寓。

各章以序事成文，部署森嚴，純似班史。唯此章，感慨激昂，排蕩變化，直追龍門之筆。細按其前后段落，又未嘗不脈絡(luò)整齊也。

郝敬曰：李江夏之文藻，鄭司戶之博綜，必有少陵之雋能曲盡其妙。
-----------仇兆鰲《杜詩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