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七律，寫于 唐肅宗上元二年（761）深秋，其時 杜甫在成都。當時安史之亂尚未平定，史朝義逆勢正熾。江東（長江下游）一帶雖未遭受兵禍，但九月間江淮大饑，再加上統(tǒng)治者嚴加盤剝，于是暴動四起，餓殍塞途。此詩是詩人在成都附近的蜀州白馬江畔送韓十四去江東探親時寫的，在深沉的別情中流露出蒿目時艱、憂心國難的浩茫心事。
詩發(fā)端即自不凡，蒼勁中蘊有一股郁抑之氣。詩人感嘆古代老萊子彩衣娛親這樣的美談，在干戈遍地的今天，已經(jīng)很難找到。這就從側(cè)面扣住題意“覲省”，并且點示出背景。第二句，詩的脈絡(luò)繼續(xù)沿著深沉的感慨向前發(fā)展，突破“不見老萊衣”這種天倫之情的范圍，而著眼于整個時代。安史之亂使社會遭到極大破壞，開元盛世一去不復(fù)返了。詩人深感人間萬事都已顛倒，到處是動亂、破壞和災(zāi)難，不由發(fā)出了聲聲嘆息。“萬事非”三字，包容著多么巨大的世上滄桑，概括了多少辛酸的人間悲劇，表現(xiàn)出詩人何等深厚的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
三、四兩句，緊承“萬事非”而來，進一步點明題意。送友人探親，不由勾起詩人對自己骨肉同胞的懷念。在動亂中，詩人與弟妹長期離散，生死未卜，豈非有家等于“無家”！這也正是“萬事非”中的一例。相形之下，韓十四似乎幸運得多了。可是韓十四與父母分手年久，現(xiàn)在江東一帶又不太平，“訪庭闈”恐怕也還有一番周折。所以詩人用了一個搖曳生姿的探問句，表示對韓十四此行的關(guān)切，感情十分真摯。同時透露出際此亂世，韓十四的前途也不免有渺茫之感。這一聯(lián)是前后相生的流水對，從自己的“無家尋弟妹”，引出對方的“何處訪庭闈”，賓主分明，寄慨遙深，有一氣流貫之妙。
韓十四終于走了。五、六兩句，描寫分手時詩人的遐想和悵惘。詩人佇立白馬江頭，目送著韓十四登船解纜，揚帆遠去，逐漸消失在水光山影之間了，他還在凝想入神。韓十四走的主要是長江水路，宜昌西面的黃牛峽是必經(jīng)之乘地。這時詩人的耳際似乎響起了峽下黃牛灘的流水聲。水聲回響不絕，韓十四坐的船也就越走越遠，詩人的離情別緒，也被曲曲彎彎牽引得沒完沒了。一個“靜”字，越發(fā)突出了灘聲汩汩，如在目前。所謂以靜襯動，寫得實在傳神。等到把離思從幻覺中拉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站在二人分袂之地。只是江上的暮靄漸濃，一陣陣寒風(fēng)吹來，砭人肌骨。稀疏的樹影在水邊掩映搖晃，秋意更深了。一種孤獨感驀然向詩人襲來。此二句一縱一收，堪稱大家手筆。別緒隨船而去，道出綿綿情意；突然收回，景象更覺悵然。此情此景，簡直催人淚下。
尾聯(lián)更是余音裊裊，耐人咀嚼。出句是說，分手不宜過多傷感，我們應(yīng)各自努力，珍重前程。“此別”，總括前面離別的情景；“各”字，又雙綰行者、留者，也起到收束全詩的作用。對句意為，雖說如此，只怕不能實現(xiàn)同返故鄉(xiāng)的愿望。韓十四與杜甫可能是同鄉(xiāng)，詩人盼望有一天能和他在故鄉(xiāng)重逢。但是，世事茫茫難卜，這年頭誰能說得準呢？詩就在這樣欲盡不盡的誠摯情意中結(jié)束?！蔼q恐”二字，用得很好，隱隱露出詩人對未來的耽憂，與“嘆息人間萬事非”前后呼應(yīng)，倍覺意味深長。
這是一首送別詩，但不落專寫凄凄戚戚之情的窠臼。詩人筆力蒼勁，伸縮自如，包容國難民憂，個人遭際，離情別緒深沉委婉，可謂送別詩中的上乘之作。
(徐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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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從舊次，編在上元二年成都詩內(nèi)。江淮、 吳會，皆稱江東。
兵戈不見老萊衣①，嘆息人間萬事非。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②。黃牛峽靜灘聲轉(zhuǎn)，白馬江寒樹影?、?。此別應(yīng)須各努力④，故鄉(xiāng)猶恐未同歸⑤。
（此送別韓君而作也。上四，江東省覲，有喪亂之感。下四，蜀江送別，有故鄉(xiāng)之思。【 張綖注】韓蓋公同鄉(xiāng)人，必其父母避亂江東而往省之，玩次聯(lián)及結(jié)可見。亂后不能養(yǎng)親。則萬事之失所可知矣。骨肉飄零，彼此同憾，正嘆兵戈之害，黃牛白馬，山峽所經(jīng)，兼寫冬日之景。各努力，謂俱訪天倫。未同歸，謂猶阻兵革。朱瀚曰：灘聲、樹影二句，在韓是一片歸思，在杜是一片離情。氣韻淋漓，滿紙獄濕?！抖乓堋罚汗枢l(xiāng)，指洛陽。）。
① 蔡琰《胡茄》：“兩國交歡兮罷兵戈?！薄读信畟鳌罚豪先R子老奉二親，行年七十，身著五色斑斕之衣，作嬰兒戲于親側(cè)，欲親之喜。②束哲《補亡詩》：“眷戀庭闈，心不遑安?！弊ⅲ骸巴ラ潱H之所居?！雹邸端?jīng)》：江水又東徑黃牛山。注：下有灘，名曰黃牛灘。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如人，負刀牽牛，人黑牛黃，成就分明。行者謠曰：“朝發(fā)黃牛，墓宿黃牛?！毖运芳u深，回望如一矣?！兑唤y(tǒng)志》：黃牛山，在夷陵州西九十里。白馬，在崇慶州東北十里。朱云：唐蜀州，今為崇慶州，他注引《九域志》江陵白馬洲者，非， 薛道衡詩：“征途非白馬，水勢類黃牛?！币嘁园遵R、黃牛作對。 王勃詩：“堰絕灘聲隱，峰交樹影深?！币噙B用作對。梁元帝詩：“灘聲下濺石?！?陳后主詩：“樹影帶江沉?！雹芪何牡蹣犯骸澳信邮?，各當努力。”⑤ 蘇武詩：“游子戀故鄉(xiāng)?！?謝榛曰：凡七言八句，起承轉(zhuǎn)合，具有四聲，歌則揚之抑之，靡不盡其妙。如此詩首聯(lián)，以平聲揚之也。次聯(lián)，以上聲抑之也。三聯(lián)，以去聲揚之也。四聯(lián)以入聲抑之也。平仄以成句，抑揚以合調(diào)，揚多抑少財調(diào)勻，抑多揚少則調(diào)促。
-----------仇兆鰲《杜詩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