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楔子(沖末扮張守珪引卒子上,詩云)坐擁貔貅鎮(zhèn)朔方,每臨塞下受降王。
太平時(shí)世轅門靜,自把雕弓數(shù)雁行。
某姓張,名守珪,見任幽州節(jié)度使。
幼讀儒書,兼通韜略,為藩鎮(zhèn)之名臣,受心膂之重寄。
且喜近年以來,邊烽息警,軍士休閑。
昨日奚契丹部擅殺公主,某差捉生使安祿山率兵征討,不見來回話。
左右,轅門前覷者,等來時(shí)報(bào)復(fù)我知道。
(卒云)理會(huì)的。
(凈扮安祿山上,云)自家安祿山是也。
積祖以來,為營州雜胡,本姓康工。
母阿史德,為突厥覡者,禱于軋犖山戰(zhàn)斗之神而生某。
生時(shí)有光照穹廬,野獸皆鳴,遂名為軋犖山。
后母改嫁安延偃,乃隨安姓,改名安祿山。
開元年間,延偃攜某歸國,遂蒙圣恩,分隸張守珪部下。
為某通曉六蕃言語,膂力過人,現(xiàn)任捉生討擊使。
昨因奚契丹反叛,差我征討。
自恃勇力深入,不料眾寡不敵,遂致喪師。
今日不免回見主帥,別作道理。
早來到府門首也。
左右,報(bào)復(fù)去,道有捉生使安祿山來見。
(卒報(bào)科)(張守珪云)著他進(jìn)來。
(安祿山做見科)(張守珪云)安祿山,征討勝敗如何?
(安祿山云)賊眾我寡,軍士畏怯,遂至敗北。
(張守珪云)損軍失機(jī),明例不宥。
左右,推出去,斬首報(bào)來。
(卒推出科)(安祿山大叫云)主帥不欲滅奚契丹耶?
奈何殺壯士!
(張守珪云)放他回來。
(安祿山回科)(張守珪云)某也惜你驍勇,但國有定法,某不敢賣法市恩,送你上京,取圣斷,如何?
(安祿山云)謝主帥不殺之恩。
(押下)(張守珪云)安祿山去了也。
(詩云)須知生殺有旗牌,只為軍中惜將才。
不然斬一胡兒首,何用親煩圣斷來。
(下)(正末扮唐玄宗駕,旦扮楊貴妃,引高力士、楊國忠、宮娥上)(正末云)寡人唐玄宗是也。
自高祖神堯皇帝起兵晉陽,全仗我太宗皇帝,滅了六十四處煙塵,一十八家擅改年號(hào),立起大唐天下。
傳高宗、中宗,不幸有宮闈之變。
寡人以臨淄郡王領(lǐng)兵靖難,大哥哥寧王讓位于寡人。
即位以來,二十余年,喜的太平無事。
賴有賢相姚元之、宋璟、韓休、張九齡同心致治,寡人得遂安逸。
六宮嬪御雖多,自武惠妃死后,無當(dāng)意者。
去年八月中秋,夢游月宮見嫦娥之貌,人間少有。
昨壽邸楊妃,絕類嫦娥,已命為女道士;
既而取入宮中,策為貴妃,居太真院。
寡人自從太真入宮,朝歌暮宴,無有虛日。
高力士,你快傳旨排宴,梨園子弟奏樂,寡人消遣咱。
(高力士云)理會(huì)的。
(外扮張九齡押安祿山上,詩云)調(diào)和鼎鼐理陰陽,位列鹓班坐省堂。
四海承平無一事,朝朝曳履侍君王。
老夫張九齡是也,南海人氏。
早登甲第,荷圣恩直做到丞相之職。
近日,邊帥張守珪解送失機(jī)蕃將一人,名安祿山。
我見其身軀肥矮,語言利便,有許多異相。
若留此人,必亂天下。
我今見圣人,面奏此事。
早來到宮門前也。
(入見科,云)臣張九齡見駕。
(正末云)卿來有何事?
(張九齡云)近日邊臣張守珪解送失機(jī)蕃將安祿山,例該斬首,未敢擅便,押來請(qǐng)旨。
(正末云)你引那蕃將來我看。
(張九齡引安祿山見科,云)這就是失機(jī)蕃將安祿山。
(正末云)一員好將官也。
你武藝如何?
(安祿山云)臣左右開弓,一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會(huì);
能通六蕃言語。
(正末云)你這等肥胖,此胡腹中何所有?
(安祿山云)惟有赤心耳。
(正末云)丞相,不可殺此人,留他做個(gè)白衣將領(lǐng)。
(張九齡云)陛下,此人有異相,留他必有后患。
(正末云)卿勿以王夷甫識(shí)石勒,留著怕做甚么!
兀那左右,放了他者。
(做放科)(安祿山起,謝云)謝主公不殺之恩。
(做跳舞科)(正末云)這是甚么?
(安祿山云)這是胡旋舞。
(旦云)陛下,這人又矬矮,又會(huì)旋舞,留著解悶倒好。
(正末云)貴妃,就與你做義子,你領(lǐng)去。
(旦云)多謝圣恩。
(同安祿山下)(張九齡云)國舅,此人有異相,他日必亂唐室,衣冠受禍不小。
老夫老矣,國舅恐或見之,奈何?
(楊國忠云)待下官明日再奏,務(wù)要屏除為妙。
(正末云)不知后宮中為甚么這般喧笑?
左右,可去看來回話。
(宮娥云)是貴妃娘娘與安祿山做洗兒會(huì)哩。
(正末云)既做洗兒會(huì),取金錢百文,賜他做賀禮。
就與我宣祿山來,封他官職。
(宮娥拿金錢下)(安祿山上,見駕科,云)謝陛下賞賜,宣臣那廂使用?
(正末云)宣卿來不為別,卿既為貴妃之子,即是朕之子,白衣不好出入宮掖,就加你為平章政事者。
(安祿山云)謝了圣恩。
(楊國忠云)陛下,不可,不可!
安祿山乃失律邊將,例當(dāng)處斬,陛下免其死足矣。
今給事宮庭,已為非宜,有何功勛,加為平章政事?
況胡人狼子野心,不可留居左右。
望陛下圣鑒。
(張九齡云)楊國忠之言,陛下不可不聽。
(正末云)你可也說的是。
安祿山,且加你為漁陽節(jié)度使,統(tǒng)領(lǐng)蕃漢兵馬,鎮(zhèn)守邊庭,早立軍功,下次升擢。
(安祿山云)感謝圣恩。
(正末云)卿休要怨寡人,這是國家典制,非輕可也呵!
(唱)【仙呂】【端正好】則為你不曾建甚奇功,便教你做元輔,滿朝中都指斥鑾輿。
眼見的平章政事難停住,寡人待定奪些別官祿。
【幺篇】且著你做節(jié)度漁陽去,破強(qiáng)寇永鎮(zhèn)幽都。
休得待國家危急才防護(hù);
常先事設(shè)權(quán)謀,收猛將?;蕡D。
分鐵券,賜丹書,怎肯便辜負(fù)了你這功勞簿。
(同下)(安祿山云)圣人回宮去了也。
我出的宮門來。
叵耐楊國忠這廝,好生無禮,在圣人前奏準(zhǔn),著我做漁陽節(jié)度使,明升暗貶。
別的都罷,只是我與貴妃有些私事,一旦遠(yuǎn)離,怎生放的下心。
罷、罷、罷!
我這一去,到的漁陽,練兵秣馬,別作個(gè)道理。
正是: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好驚人。
(下)第一折(旦扮貴妃引宮娥上,云)妾身?xiàng)钍?,弘農(nóng)人也。
父親楊玄琰,為蜀州司戶。
開元二十二年,蒙恩選為壽王妃。
開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乃主上圣節(jié),妾身朝賀。
圣上見妾貌類嫦娥,令高力士傳旨度為女道士,住內(nèi)太真宮,賜號(hào)太真。
天寶四年,冊(cè)封為貴妃,半后服用,寵幸殊甚。
將我哥哥楊國忠加為丞相,姊妹三人封做夫人,一門榮顯極矣。
近日,邊庭送一蕃將來,名安祿山。
此人猾黠,能奉承人意,又能胡旋舞,圣人賜與妾為義子,出入宮掖。
不期我哥哥楊國忠看出破綻,奏準(zhǔn)天子,封他為漁陽節(jié)度使,送上邊庭。
妾心中懷想,不能再見,好是煩惱人也。
今日是七月七夕,牛女相會(huì),人間乞巧令節(jié)。
已曾分付宮娥,排設(shè)乞巧筵在長生殿,妾身乞巧一番。
宮娥,乞巧筵設(shè)定不曾?
(宮娥云)已完備多時(shí)了。
(旦云)咱乞巧則個(gè)。
(正末引宮娥挑燈拿砌末上,云)寡人今日朝回?zé)o事,一心只想著貴妃。
已令在長生殿設(shè)宴,慶賞七夕。
內(nèi)使,引駕去來。
(唱)【仙呂】【八聲甘州】朝綱倦整,寡人待痛飲昭陽,爛醉華清。
卻是吾當(dāng)有幸,一個(gè)太真妃傾國傾城。
珊瑚枕上兩意足,翡翠簾前百媚生。
夜同寢,晝同行,恰似鸞鳳和鳴。
(帶云)寡人自從得了楊妃,真所謂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
(唱)【混江龍】晚來乘興,一襟爽氣酒初醒。
松開了龍袍羅扣,偏斜了鳳帶紅鞓。
侍女齊扶碧玉輦,宮娥雙挑絳紗燈。
順風(fēng)聽,一派簫韶令。
(內(nèi)作吹打喧笑科)(正末云)是那里這等喧笑?
(宮娥云)是太真娘娘在長生殿乞巧排宴哩。
(正末云)眾宮娥,不要走的響,待寡人自看去。
(唱)多咱是胭嬌簇?fù)恚埙焓┏省?br>【油葫蘆】報(bào)接駕的宮娥且慢行,親自聽,上瑤階,那步近前楹。
悄悄蹙蹙款把紗窗映,撲撲簌簌風(fēng)飐珠簾影。
我恰待行,打個(gè)囈掙。
怪玉籠中鸚鵡知人性,不住的語偏明。
(內(nèi)作鸚鵡叫,云)萬歲來了,接駕。
(旦驚云)圣上來了!
(做接駕科)(正末唱)【天下樂】則見展翅忙呼萬歲聲,驚的那娉婷將鑾駕迎。
一個(gè)暈龐兒畫不就,描不成。
行的一步步嬌,生的一件件撐,一聲聲似柳外鶯。
(云)卿在此做甚么?
(旦云)今逢七夕,妾身設(shè)瓜果之會(huì),問天孫乞巧哩。
(正末看科,云)排設(shè)的是好也。
(唱)【醉中天】龍麝焚金鼎,花萼插銀瓶。
小小金盆種五生,供養(yǎng)著鵲橋會(huì)丹青幀,把一個(gè)米來大蜘蛛兒抱定。
攙奪盡六宮龐幸,更待怎生般智巧心靈。
(正末與旦砌末科,云)這金釵一對(duì),鈿盒一枚,賜與卿者。
(旦接科,云)謝了圣恩也。
(正末唱)【金盞兒】我著絳紗蒙,翠盤盛。
兩般禮物堪人敬,趁著這新秋節(jié)令賜卿卿。
七寶金釵盟厚意,百花鈿盒表深情。
這金釵兒教你高聳聳頭上頂,這鈿盒兒把你另巍巍手中擎。
(旦云)陛下,這秋光可人,妾待與圣駕亭下閑步一番。
(正末做同行科,唱)【憶王孫】瑤階月色晃疏欞,銀燭秋光冷畫屏。
消遣此時(shí)此夜景,有禾步閑庭,苔浸的凌波羅襪冷。
(云)這秋景與四時(shí)不同。
(旦云)怎見的與四時(shí)不同?
(正末云)你聽我說。
(唱)【勝葫蘆】露下天高夜氣清,風(fēng)掠得羽衣輕,香惹丁東環(huán)佩聲。
碧天澄凈,銀河光瑩,只疑是身在玉蓬瀛。
(旦云)今夕牛郎織女相會(huì)之期,一年只是得見一遭,怎生便又分離也?
(正末唱)【金盞兒】他此夕把云路鳳車乘,銀漢鵲橋平。
不甫能今夜成歡慶,枕邊忽聽曉雞鳴。
卻早離愁情脈脈,別淚雨泠泠。
五更長嘆息,則是一夜短恩情。
(旦云)他是天宮星宿,經(jīng)年不見,不知也曾相憶否?
(正末云)他可怎生不想來(唱)【醉扶歸】暗想那織女分,牛郎命,雖不老,是長生。
他阻隔銀河信杳冥,經(jīng)年度歲成孤另。
你試向天宮打聽,他決害了些相思病。
(旦云)妾身得侍陛下,寵幸極矣;
但恐容貌日衰,不得似織女長久也!
(正末唱)【后庭花】偏不是上列著星宿名,下臨著塵世生。
把天上姻緣重,將人間恩愛輕。
各辦著真誠,天心必應(yīng),量他每何足稱。
(旦云)妾想牛郎織女,年年相見,天長地久;
只是如此,世人怎得似他情長也(正末唱)【金盞兒】咱日日醉霞觥,夜夜宿銀屏;
他一年一日,見把佳期等。
若論著多多為勝,咱也合贏。
我為君王猶妄想,你做皇后尚嫌輕。
可知道斗牛星畔客,回首問前程。
(旦云)妾蒙主上恩寵無比,但恐春老花殘,主上恩移寵衰,使妾有龍陽泣魚之悲,班姬題扇之怨,奈何!
(正末云)妃子,你說那里話!
(旦云)陛下,請(qǐng)示私約,以堅(jiān)終始。
(正末云)咱和你去那處說話去。
(做行科,唱)【醉中天】我把你半亸的肩兒憑,他把個(gè)百媚臉兒擎。
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回廊靜。
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云)妃子,朕與卿盡今生偕老;
百年以后,世世永為夫婦。
神明鑒護(hù)者!
(旦云)誰是盟證?
(正末唱)【賺煞尾】長如一雙鈿盒盛,休似兩股金釵另,愿世世姻緣注定。
在天呵做鴛鴦比并,在地呵做連理枝生。
月澄澄銀漢無聲,說盡千秋萬古情。
咱各辦著志誠,你道誰為顯證,有今夜度天河相見女牛星。
(同下)第二折(安祿山引眾將上,云)某安祿山是也。
自到漁陽,操練蕃漢人馬,精兵見有四十萬,戰(zhàn)將千員。
如今明皇年已昏眊,楊國忠、李林甫播弄朝政。
我今只以討賊為名,起兵到長安,搶了貴妃,奪了唐朝天下,才是我平生愿足。
左右,軍馬齊備了么?
(眾將云)都齊備了。
(安祿山云)著軍政司先發(fā)檄一道,說某奉密旨討楊國忠等。
隨后令史思明領(lǐng)兵三萬,先取潼關(guān),直抵京師,成大事如反掌耳!
(眾將云)得令。
(安祿山云)今日天晚,明日起兵。
(詩云)統(tǒng)精兵直指潼關(guān),料唐家無計(jì)遮攔。
單要搶貴妃一個(gè),非專為錦繡江山。
(同下)(正末引高力士,鄭觀音抱琵琶,寧王吹笛,花奴打羯鼓,黃翻綽執(zhí)板,捧旦上)(正末云)今日新秋天氣,寡人朝回?zé)o事,妃子學(xué)得霓裳羽衣舞,同往御園中沉香亭下,閑耍一番。
早來到也。
你看這秋來風(fēng)物,好是動(dòng)人也呵!
(唱)【中呂】【粉蝶兒】天淡云閑,列長空數(shù)行征雁。
御園中夏景初殘:
柳添黃,荷減翠,秋蓮脫瓣。
坐近幽蘭,噴清香玉簪花綻。
(帶云)早到御園中也。
雖是小宴,倒也整齊。
(唱)【叫聲】共妃子喜開顏,等閑,等閑,御園中列肴饌。
酒注嫩鵝黃,茶點(diǎn)鷓鴣斑。
【醉春風(fēng)】酒光泛紫金鐘,茶香浮碧玉盞。
沉香亭畔晚涼多,把一搭兒親自揀、揀。
粉黛濃妝,管弦齊列,綺羅相間。
(外扮使臣上,詩云)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小官四川道差來使臣。
因貴妃娘好啖鮮荔枝,遵奉詔旨,特來進(jìn)鮮。
早到朝門外了。
宮官,通報(bào)一聲,說四川使臣來進(jìn)荔枝。
(做報(bào)科)(正末云)引他進(jìn)來。
(使臣見駕科,云)四川道使臣進(jìn)貢荔枝。
(正末看科,云)妃子,你好食此果,朕特令他及時(shí)進(jìn)來。
(旦云)是好荔枝也。
(正末唱)【迎仙客】香噴噴正甘,嬌滴滴色初綻,只疑是九重天謫來人世間。
取時(shí)難,得后慳。
可惜不近長安,因此上教驛使把紅塵踐。
(旦云)這荔枝顏色嬌嫩,端的可愛也。
(正末唱)【紅繡鞋】不則向金盤中好看,便宜將玉手擎餐,端的個(gè)絳紗籠罩水晶寒。
為甚教寡人醒醉眼,妃子暈嬌顏,物稀也人見罕。
(高力士云)請(qǐng)娘娘登盤,演一回霓裳之舞。
(正末云)依卿奏者。
(正旦做舞,眾樂攛掇科)(正末唱)【快活三】囑付你仙音院莫怠慢,道與你教坊司要迭辦。
把個(gè)太真妃扶在翠盤間,快結(jié)束,宜妝扮。
【鮑老兒】雙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里霓裳按,鄭觀音琵琶準(zhǔn)備彈,早搭上鮫綃襟。
賢王玉笛,花奴羯鼓,韻美聲繁。
寧王錦瑟,梅妃玉簫,嘹亭循環(huán)。
【古鮑老】屹剌剌撒開紫檀,黃翻綽向前手拈板。
低低的叫聲玉環(huán),太真妃笑時(shí)花近眼。
紅牙箸趁五音、擊著梧桐案,嫩枝柯猶未干、更帶著瑤琴音泛,卿呵,你則索出幾點(diǎn)瓊珠汗。
(旦舞科)(正末唱)【紅芍藥】腰鼓聲干,羅襪弓彎,玉佩丁東響珊珊,即漸里舞軃云鬟。
施呈你蜂腰細(xì),燕體翻,作兩袖香風(fēng)拂散。
(帶云)卿倦也,飲一杯酒者。
(唱)寡人親捧杯玉露甘寒,你可也莫得留殘,拚著個(gè)醉醺醺直吃到夜靜更闌。
(旦飲酒科)(凈扮李林甫上,云)小官李林甫是也,見為左丞相之職。
今早飛報(bào)將來,說安祿山反叛,軍馬浩大,不敢抵?jǐn)常坏靡婑{。
(做見駕科)(正末云)丞相有何事這等慌促?
(李林甫云)邊關(guān)飛報(bào),安祿山造反,大勢軍馬殺將來了。
陛下,承平日久,人不知兵,怎生是好?
(正末云)你慌做甚么!
(唱)【剔銀燈】止不過奏說邊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覷遲疾緊慢。
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氣丕丕冒突天顏!
那些個(gè)齊管仲鄭子產(chǎn),敢待做假忠孝龍逢比干?
(李林甫云)陛下,如今賊兵已破潼關(guān),哥舒翰失守逃回,目下就到長安了,京城空虛,決不能守,怎生是好?
(正末唱)【蔓菁菜】險(xiǎn)些兒慌殺你個(gè)周公旦,(李林甫云)陛下,只因女寵盛,讒夫昌,惹起這刀兵來了。
(正末唱)你道我因歌舞壞江山?
你常好是占奸,早難道羽扇綸巾笑談間,破強(qiáng)虜三十萬。
(云)既賊兵壓境,你眾官計(jì)議,選將統(tǒng)兵,出征便了。
(李林甫云)如今京營兵不滿萬,將官衰老,如哥舒翰名將,尚且支持不住,那一個(gè)是去得的?
(正末唱)【滿庭芳】你文武兩班,空更些烏靴象簡,金紫羅襕。
內(nèi)中沒個(gè)英雄漢,掃蕩塵寰。
慣縱的個(gè)無徒祿山,沒揣的撞過潼關(guān),先敗了哥舒翰。
疑怪昨宵向晚,不見烽火報(bào)平安。
(云)卿等有何計(jì)策,可退賊兵?
(李林甫云)安祿山部下,蕃漢兵馬四十余萬,皆是以一當(dāng)百,怎與他拒敵?
莫若陛下幸蜀,以避其鋒,待天下兵至,再作計(jì)較。
(正末云)依卿所奏。
便傳旨,收拾六官嬪御,諸王百官,明日早起,幸蜀去來。
(旦作悲科,云)妾身怎生是好也!
(正末唱)【普天樂】恨無窮,愁無限。
爭奈倉卒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
鑾駕遷,成都盼。
更那堪氵產(chǎn)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
傷心故園,西風(fēng)渭水,落日長安。
(旦云)陛下,怎受的途路之苦?
(正末云)寡人也沒奈何哩!
(唱)【啄木兒尾】端詳了你上馬嬌,怎支吾蜀道難!
替你愁那嵯峨峻嶺連云棧,自來驅(qū)馳可慣,幾程兒挨得過劍門關(guān)?
(同下)第三折(外扮陳玄禮上,詩云)世受君恩統(tǒng)禁軍,天顏喜怒得先聞。
太平武備皆無用,誰料狂胡起戰(zhàn)塵。
某右龍武將軍陳玄禮是也。
昨因逆胡安祿山倡亂,潼關(guān)失守。
昨日宰臣會(huì)議,大駕暫幸蜀川,以避其鋒。
今早飛報(bào)說,賊兵離京城不遠(yuǎn)。
圣主令某統(tǒng)領(lǐng)禁軍護(hù)駕,軍馬點(diǎn)就多時(shí),專候大駕起行。
(正末引旦及楊國忠、高力士并太子、扈駕郭子儀、李光弼上)(正末云)寡人眼不識(shí)人,致令狂胡作亂。
事出急迫,只得西行避兵,好傷感人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五方旗招飐日邊霞,冷清清半張鑾駕。
鞭倦鳥,鐙慵踏,回首京華,一步步放不下。
(帶云)寡人深居九重,怎知閭閻貧苦也!
(唱)【駐馬聽】隱隱天涯,剩水殘山五六搭;
蕭蕭林下,壞垣破屋兩三家。
秦川遠(yuǎn)樹霧昏花,灞橋柳風(fēng)瀟灑。
煞不如碧窗紗晨光閃爍鴛鴦瓦。
(眾扮父老上,云)圣上,鄉(xiāng)里百姓叩頭。
(正末云)父老有何話說?
(眾云)官闕,陛下家居;
陵寢,陛下祖墓,今舍此欲何之?
(正末云)寡人不得已,暫避兵耳。
(眾云)陛下既不肯留,臣等愿率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
若愉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誰為之主?
(正末云)父老說的是。
左右,宣我兒近前來者。
(太子做見科)(正末云)眾父老說,中原無主,留你東還,統(tǒng)兵殺賊。
就令郭子儀、李光弼為元帥,后軍分撥三千人,跟你回去,你聽我說。
(唱)【沉醉東風(fēng)】父老每忠言聽納,教小儲(chǔ)君專任征伐。
你也合分取些社稷憂,怎肯教別人把江山霸?
將這顆傳國寶你行留下,(太子云)兒子只統(tǒng)兵殺賊,豈敢便登天位?
(正末唱)剿除了賊徒,救了國家,更避甚稱孤道寡?
(太子云)既為國家重事,兒子領(lǐng)詔旨,率領(lǐng)郭子儀、李光弼回去也。
(做辭駕科)(眾軍不行科)(正末唱)【慶東原】前軍疾行動(dòng),因甚不進(jìn)發(fā)?
(眾軍吶喊科)一行人覷了皆驚怕。
嗔忿忿停鞭立馬,惡噷噷披袍貫甲,明飇飇掣劍離匣,齊臻臻雁行班排,密匝匝魚鱗似亞。
(陳玄禮云)眾軍士說,國有奸邪,以致乘輿播遷;
君側(cè)之禍不除,不能斂戢眾志。
(正末云)這是怎么說?
(唱)【步步嬌】寡人呵萬里煙塵,你也合嗟訝,就勢兒把吾當(dāng)唬,國家又不曾虧你伴掐。
因甚軍心有爭差?
問卿咱,為甚不說半句兒知心話?
(陳玄禮云)楊國忠專權(quán)誤國,今又與吐蕃使者交通,似有反情,請(qǐng)誅之以謝天下。
(正末唱)【沉醉東風(fēng)】據(jù)著楊國忠合該萬剮,斗的個(gè)祿山賊亂了中華。
是非寡人股肱難棄舍,更兼與妃子骨肉相牽掛。
斷遣盡枉展污了五條刑法,把他剝了官職,貶做窮民,也是陣殺,允不允,陳玄禮將軍鑒察!
(眾軍怒喊科)(陳玄禮云)陛下,軍心已變,臣不能禁止,如之奈何?
(正末云)隨你罷!
(眾殺楊國忠科)(正末唱)【雁兒落】數(shù)層槍,密匝匝,一聲喊,山摧塌。
原來是陳將軍號(hào)令明,把楊國忠施行罷。
(眾軍仗劍擁上科)(正末唱)【撥不斷】語喧嘩,鬧交雜,六軍不進(jìn)屯戈甲。
把個(gè)馬嵬坡簇合沙,又待做甚么?
唬的我戰(zhàn)欽欽遍體寒毛乍。
吃緊的軍隨印轉(zhuǎn),將令威嚴(yán);
兵權(quán)在手,主弱臣強(qiáng)。
卿呵,則你道波,寡人是怕也那不怕!
(云)楊國忠殺了,您眾軍不進(jìn),卻為甚的?
(陳玄禮云)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正末唱)【攪箏琶】高力士,道與陳玄禮休沒高下,豈可教妃子受刑罰?
他見請(qǐng)受著皇后中宮,兼踏著寡人御榻。
他又無罪過,頗賢達(dá)。
須不似周褒姒舉火取笑,紂妲己敲脛?dòng)U人。
早間把他個(gè)哥哥壞了,總便有萬千不是,看寡人也合饒過他,一地胡拿。
(高力士云)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
愿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
(正末唱)【風(fēng)入松】止不過鳳簫羯鼓間琵琶,忽剌剌板撒紅牙。
假若更添個(gè)六幺花十八,那些兒是敗國亡家!
可知道陳后主遭著殺伐,皆因唱《后庭花》。
(旦云)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報(bào)得,數(shù)年恩愛,教妾怎生割舍?
(正末云)妃子,不濟(jì)事了,六軍心變,寡人自不能保。
(唱)【胡十八】似恁地對(duì)咱,多應(yīng)來變了卦。
見俺留戀著他,龍泉三尺手中拿。
便不將他刺將,也將他嚇殺。
更問甚陛下,大古是知重俺帝王家?
(陳玄禮云)愿陛下早割恩正法。
(旦云)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正末云)寡人怎生是好?
(唱)【落梅風(fēng)】眼兒前不甫能栽起合歡樹,恨不得手掌里奇擎著解語花,盡今生翠鸞同跨。
怎生般愛他看待他,怎下的教橫拖在馬嵬坡下!
(陳玄禮云)祿山反逆,皆因楊氏兄妹;
若不正法,以謝天下,禍變何時(shí)得消?
望陛下乞與楊氏,使六軍馬踏其尸,方得憑信。
(正末云)他如何受的?
高力士,引妃子去佛堂中,令其自盡,然后教軍士驗(yàn)看。
(高力士云)有白練在此。
(正末唱)【殿前歡】他是朵嬌滴滴海棠花,怎做得鬧荒荒亡國禍根芽?
再不將曲彎彎遠(yuǎn)山眉兒畫,亂松松白鬢堆鴉。
怎下的磣磕馬蹄兒臉上踏,則將細(xì)裊裊咽喉掐,早把條長挽挽素白練安排下。
他那里一身受死,我痛煞煞獨(dú)力難加。
(高力士云)娘娘去罷,誤了軍行,(旦回望科,云)陛下好下的也!
(正末云)卿休怨寡人!
(唱)【沽美酒】沒亂殺,怎救拔?
沒奈何,怎留他?
把死限俄延了多半霎,生各支勒殺,陳玄禮鬧交加。
(高力士引旦下)(正末唱)【太平令】怎的教酩子里題名單罵,腦背后著武士金瓜。
教幾個(gè)魯莽的宮娥監(jiān)押,休將那軟款的娘娘驚唬。
你呀,見他,問咱,可憐見唐朝天下。
(高力士持旦衣上,云)娘娘已賜死了,六軍進(jìn)來看視。
(陳玄禮率眾馬踐科)(正末做哭科,云)妃子,閃殺寡人也呵!
(唱)【三煞】不想你馬嵬坡下今朝化,沒指望長生殿里當(dāng)時(shí)話。
【太清歌】恨無情卷地狂風(fēng)刮,可怎生偏吹落我御苑名花!
想他魂斷天涯,作幾縷兒彩霞。
天那!
一個(gè)漢明妃遠(yuǎn)把單于嫁,止不過泣西風(fēng)淚濕胡笳。
幾曾見六軍廝踐踏,將一個(gè)尸首臥黃沙?
(正末做拿汗巾哭科,云)妃子不知那里去了,止留下這個(gè)汗巾兒,好傷感人也!
(唱)【二煞】誰收了錦纏聯(lián)窄面吳綾襪,空感嘆這淚斑斕擁項(xiàng)鮫綃帕。
【川撥棹】痛憐他不能夠水銀灌玉匣,又沒甚彩女監(jiān)宮娃,拽布拖麻,奠灑澆茶。
只索淺土兒權(quán)時(shí)葬下,又不及選山陵,將墓打。
【鴛鴦煞】黃埃散漫悲風(fēng)颯,碧云黯淡斜陽下。
一程程水綠山青,一步步劍嶺巴峽。
唱道感嘆情多,忄西惶淚灑,早得升遐,休休卻是今生罷。
這個(gè)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遙玉驄馬。
(同下)第四折(高力士上,云)自家高力士是也。
自幼供奉肉宮,蒙主上抬舉,加為六宮提督太監(jiān)。
往年主上悅楊氏容貌,命某取入宮中,寵愛無比,封為貴妃,賜號(hào)太真。
后來逆胡稱兵,偽誅楊國忠為名,逼的主上幸蜀。
行致中途,六軍不進(jìn)。
右龍武將軍陳玄禮奏過,殺了國忠,禍連貴妃。
主上無可奈何,只得從之,縊死馬嵬驛中。
今日賊平無事,主上還國,太子做了皇帝。
主上養(yǎng)老,退居西宮,晝夜只是想貴妃娘娘。
今日教某掛起真容,朝夕哭奠。
不免收拾停當(dāng),在此伺候咱。
(正末上,云)寡人自幸蜀還京,太子破了逆賊,即了帝位。
寡人退居西宮養(yǎng)老,每日只是思量妃子。
教畫工畫了一軸真容供養(yǎng)著,每日相對(duì),越著煩惱也呵!
(做哭科,唱)【正宮】【端正好】自從幸西川還京兆,甚的是月夜花朝!
這半年來白發(fā)添多少,怎打疊愁容貌!
【幺篇】瘦巖巖不避群臣笑,玉儀兒將畫軸高挑。
荔枝花果香檀卓,目覷了傷懷抱。
(做看真容科,唱)【滾繡球】險(xiǎn)些把我氣沖倒,身謾靠,把太真妃放聲高叫。
叫不應(yīng),雨淚濠咷。
這待詔手段高,畫的來沒半星兒差錯(cuò)。
雖然是快染能描,畫不出沉香亭畔回鸞舞,花萼樓前上馬嬌,一段兒妖嬈。
【倘秀才】妃子呵,常記得千秋節(jié)華清宮宴樂,七夕會(huì)長生殿乞巧。
誓愿學(xué)連理枝比翼鳥,誰想你乘彩鳳返丹霄,命夭!
(帶云)寡人越看越添傷感,怎生是好!
(唱)【呆骨朵】寡人有心待蓋一座楊妃廟,爭奈無權(quán)柄謝位辭朝。
則俺這孤辰限難熬,更打著離恨天最高。
在生時(shí)同衾枕,不能勾死后也同棺槨。
誰承望馬嵬坡塵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帶云)一會(huì)兒身子困乏,且下這亭子去閑行一會(huì)咱。
(唱)【白鶴子】那身離殿宇,信步下亭皋。
見楊柳裊翠藍(lán)絲,芙蓉拆胭脂萼。
【幺】見芙蓉懷媚臉,遇楊柳憶纖腰。
依舊的兩般兒點(diǎn)綴上陽宮,他管一靈兒瀟灑長安道。
【幺】常記得碧梧桐陰下立,紅牙箸手中敲。
他笑整縷金衣,舞按霓裳樂。
【幺】到如今翠盤中荒草滿,芳樹下暗香消。
空對(duì)井梧陰,不見傾城貌。
(做嘆科,云)寡人也怕閑行,不如回去來。
(唱)【倘秀才】本待閑散心追歡取樂,倒惹的感舊恨天荒地老。
怏怏歸來鳳幃悄,甚法兒挨今宵?
懊惱!
(帶云)回到這寢殿中,一弄兒助人愁也。
(唱)【芙蓉花】淡氤氳篆煙裊,昏慘剌銀燈照。
玉漏迢迢,才是初更報(bào)。
暗覷清霄,盼夢里他來到。
卻不道口是心苗,不住的頻頻叫。
(帶云)不覺一陣昏迷上來,寡人試睡些兒。
(唱)【伴讀書】一會(huì)家心焦懆,四壁廂秋蟲鬧。
忽見掀簾西風(fēng)惡,遙觀滿地陰云罩。
俺這里披衣悶把幃屏靠,業(yè)眼難交。
【笑和尚】原來是滴溜溜繞閑階敗葉飄,疏剌剌刷落葉被西風(fēng)掃,忽魯魯風(fēng)閃得銀燈爆。
廝瑯瑯鳴殿鐸,撲簌簌動(dòng)朱箔,吉丁當(dāng)玉馬兒向檐間鬧。
(做睡科,唱)【倘秀才】悶打頦和衣臥倒,軟兀剌方才睡著。
(旦上,云)妾身貴妃是也。
今日殿中設(shè)宴,宮娥,請(qǐng)主上赴席咱。
(正末唱)忽見青衣走來報(bào),道太真妃將寡人邀,宴樂。
(正末見旦科,云)妃子,你在那里來?
(旦云)今日長生殿排宴,請(qǐng)主上赴席。
(正末云)分付梨園子弟齊備著。
(旦下)(正末做驚醒科,云)呀!
元來是一夢。
分明夢見妃子,卻又不見了。
(唱)【雙鴛鴦】斜軃翠鸞翹,渾一似出浴的舊風(fēng)標(biāo),映著云屏一半兒嬌。
好夢將成還驚覺,半襟情濕鮫綃。
【蠻姑兒】懊惱,窨約。
驚我來的又不是樓頭過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馬,架上金雞;
是兀那窗兒外梧桐上雨瀟瀟。
一聲聲灑殘葉,一點(diǎn)點(diǎn)滴寒梢,會(huì)把愁人定虐。
【滾繡球】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潤枯草,灑開花萼,誰望道秋雨如膏。
向青翠條,碧玉梢,碎聲兒必刂剝,增百十倍,歇和芭蕉。
子管里珠連玉散飄千顆,平白地瀽甕番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會(huì)價(jià)緊呵,似玉盤中萬顆珍珠落;
一會(huì)價(jià)響呵,似玳筵前幾簇笙歌鬧;
一會(huì)價(jià)清呵,似翠巖頭一派寒泉瀑;
一會(huì)價(jià)猛呵,似繡旗下數(shù)面征鼙操。
兀的不惱殺人也么哥!
則被他諸般兒雨聲相聒噪。
【倘秀才】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葉凋,一點(diǎn)點(diǎn)滴人心碎了。
枉著金井銀床緊圍繞,只好把潑枝葉做柴燒,鋸倒。
(帶云)當(dāng)初妃子舞翠盤時(shí),在此樹下,寡人與妃子盟誓時(shí),亦對(duì)此樹。
今日夢境相尋,又被他驚覺了。
(唱)【滾繡球】長生殿那一宵,轉(zhuǎn)回廊,說誓約,不合對(duì)梧桐并肩斜靠,盡言詞絮絮叨叨。
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紅牙箸擊成腔調(diào),亂宮商鬧鬧炒炒。
是兀那當(dāng)時(shí)歡會(huì)栽排下,今日凄涼廝輳著,暗地量度。
(高力士云)主上,這諸樣草木,皆有雨聲,豈獨(dú)梧桐?
(正末云)你那里知道,我說與你聽者。
(唱)【三煞】潤蒙蒙楊柳雨,凄凄院宇侵簾幕。
細(xì)絲絲梅子雨,裝點(diǎn)江干滿樓閣。
杏花雨紅濕闌干,梨花雨玉容寂寞。
荷花雨翠蓋翩翩,豆花雨綠葉瀟條。
都不似你驚魂破夢,助恨添愁,徹夜連宵。
莫不是水仙弄嬌,蘸楊柳灑風(fēng)飄?
【二煞】口床口床似噴泉瑞獸臨雙沼,刷刷似食葉春蠶散滿箔。
亂灑瓊階,水傳宮漏,飛上雕檐,酒滴新槽。
直下的更殘漏斷,枕冷衾寒,燭滅香消。
可知道夏天不覺,把高鳳麥來漂。
【黃鐘煞】順西風(fēng)低把紗窗哨,送寒氣頻將繡戶敲。
莫不是天故半人愁悶攪?
前度鈴聲響棧道。
似花奴羯鼓調(diào),如伯牙《水仙操》。
洗黃花潤籬落,漬蒼苔倒墻角。
渲湖山漱石竅,浸枯荷溢池沼。
沾殘蝶粉漸消。
,灑流螢焰不著。
綠窗前促織叫,聲相近雁影高。
催鄰砧處處搗,助新涼分外早。
斟量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廝熬。
伴銅壺點(diǎn)點(diǎn)敲,雨更多淚不少。
雨濕寒梢,淚染龍袍。
不肯相饒。
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
題目安祿山反叛兵戈舉陳玄禮拆散鸞鳳侶正名楊貴妃曉日荔枝香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楔子(沖末扮馬生上,云)小生姓馬名彬,字文輔,祖貫臨陽人氏。
先父拜三原縣令,不幸身亡。
小生年長二十五歲,雪案螢窗,苦攻經(jīng)史,博古通今,名譽(yù)文章,自不可掩。
俺父親在日之時(shí),曾與松江府府尹董鎣為友。
嘗記得董府尹酒席之間,問俺父親:
咱既為通家,凡事皆當(dāng)商量。
先父說:
別無甚事,止有小兒馬彬年少,頗肯向?qū)W,未遂功名。
府尹見說聰明,便道:
某有一女,小字秀英,愿與你令嗣為妻。
后來先父下世,路途遙遠(yuǎn),音信不通。
如今小生一者游學(xué),二者就問這親,走一遭去。
家童,收拾琴劍書箱,今日就行。
(唱)【仙呂】【賞花時(shí)】文質(zhì)彬彬一丈夫,千里尋師為學(xué)謀。
今日個(gè)踐路途,單身獨(dú)步,云外雁聲孤。
【幺篇】我如今赤手空拳百事無,父喪家貧不似初,囊篋盡消疏。
鵬程有路,何日赴皇都?
(云)行了個(gè)月期程,到得松江府。
家童,你尋個(gè)客店安下。
(童云)理會(huì)的。
兀那就是一所店房。
店主在家么?
(凈上,云)誰叫,誰叫?
(童云)老者,俺家長來此投宿。
(做見科,云)小生動(dòng)問老公公,此處董府尹在否?
(凈云)府尹下世去了。
(生云)他宅子在何處?
(凈云)隔壁就是。
足下與府尹甚親?
(生云)先父與府尹相交契厚。
自先父下世,一向間闊,不曾問候。
(凈云)足下如今那里去?
(生云)小生儒業(yè)進(jìn)身,游學(xué)至此,將赴詔選。
敢問公公,有房舍借一間小生借居,待來春赴試。
(凈云)足下既要安住,老夫有一小頑,名曰山壽,就托足下教訓(xùn)攻書。
老夫東墻下有一花木堂,先生就在其中設(shè)館,如何?
(生云)如此多謝!
(凈云)院公,疾忙收拾潔凈者。
(院公云)已停當(dāng)了。
(凈云)先生,請(qǐng)往花木堂安歇。
(同下)第一折(老夫人引梅香上,云)老身姓劉名節(jié)貞,乃劉太守之女,董府尹之妻。
不幸府尹告殂,止生得一個(gè)女孩兒,喚做秀英。
年長一十九歲,生的性質(zhì)沈重,言口語真;
詩詞書算,描鸞刺繡,無所不通。
更有個(gè)小妮子,是小姐使喚的梅香,亦能吟詩寫染。
昨日梅香說,小姐身體不快,老身想來,多是傷春。
梅香,如今是三月之間,后園中百花開放,你和小姐去海棠亭畔散心,走一遭去。
(正旦上,云)妾身董秀英是也。
父親拜松江府尹,不幸早亡,止有老母在堂,治家嚴(yán)肅。
今乃三春天氣,好生困人,終日在繡房中描鸞刺繡,針指女工,十分悶倦。
恰才母親教同梅香去后花園散悶,梅香,俺上房門,咱兩個(gè)去來。
(做行科,旦云)梅香,你看是好春景也呵!
(唱)【呂仙】【點(diǎn)絳唇】萬物乘春,落花成陣,鶯聲嫩。
垂柳黃勻,越引起心間悶。
【混江龍】三春時(shí)分,南園草木一時(shí)新。
清和天氣,淑景良辰。
紫陌游人嫌日短,青閨素女怕黃昏。
尋芳俊士,拾翠佳人。
千紅萬紫,花柳分春。
對(duì)韶光半晌不開言,一天愁都結(jié)做心間恨。
憔悴了玉肌金粉,瘦損了窈窕精神。
(生上,云)我正坐間,只見落花飛于簾下,此花待敗也。
正是:
坐見落花長嘆息,又疑春老樹南枝。
這花必定是董府尹后園里飛過來的,我起去望咱。
(做望科)(梅云)姐姐,你看那桃杏花是好愛人也。
(旦唱)【油葫蘆】杏朵桃枝似絳唇,柳絮紛,春光偏閃斷腸人。
微風(fēng)細(xì)雨催花信,閑愁萬種心間印。
羅幃繡被,孤寒欲斷魂。
掩重門盡日無人問,情不遂越傷神。
(梅云)姐姐,兀那東墻上看的是一個(gè)秀才!
(旦看科,唱)【天下樂】我只見楊柳橫墻易得春,歡欣,可意人,一見了心下如何忍。
送秋波眼角情,近東墻住左鄰,覷了可憎才有就因。
(梅云)姐姐,咱回房中去來。
不爭你在此留戀,夫人知道怎了也?
(旦云)咱去來。
(下)(生云)這相思索害也!
恰才那女子正是董秀英。
今日見了他一面,不由人行思坐想,有甚心情看書!
似此如之奈何?
(下)(旦上,云)好悶倦人也。
自從昨日后園中見了那個(gè)秀才,生的眉清目秀,狀貌堂堂。
我一見之后,著我存于心目之間。
非為狂心所使,乃人之大倫。
早是身體不快,又遇著這等人物,教我神不附體,何時(shí)是可也?
(梅云)姐姐,因何見了那生,如此模樣了也?
(旦唱)【那吒令】一見了那人,不由我斷魂;
思量起這人,有韓文柳文;
他是個(gè)俏人,讀齊論魯論。
想的咱不下懷,幾時(shí)得成秦晉,甚何年一處溫存?
【鵲踏枝】好教我悶昏昏,淚紛紛,都只為美貌潘安,仁者能仁。
一會(huì)家心中自忖,誰與俺通個(gè)殷勤。
(梅云)姐姐,早是這兩日茶飯不進(jìn),厭厭瘦削。
若再狂蕩了心,敢是不中也。
(旦云)我身上病患,汝怎得知!
(梅云)是何病患?
(旦云)我是未嫁之女,對(duì)你一言難盡。
(梅云)姐姐有話,但說不妨。
(旦唱)【寄生草】怕的是黃昏后,入羅幃愁越狠。
孤眠獨(dú)枕教人悶,愁潘病沈教人恨,行遲力頓教人困。
似這等含情掩臥象牙床,幾時(shí)得陽臺(tái)上遇著多才俊。
(梅云)姐姐,我猜著你,敢待和昨日那秀才說話。
他在那壁,你在這壁,如何得會(huì)?
(旦云)想當(dāng)初卓文君怎生私奔相如來?
(梅云)他兩個(gè)緣何便得成就來?
(旦唱)【幺篇】漢相如在寒窗下,卓氏女配做婚。
都只為我情你意相投順,姻緣自把佳期問,郎才女貌皆相趁。
你道是阻東墻難會(huì)碧紗廚,似俺這干荷葉那討靈犀潤。
(旦云)梅香,我若不說,你也不知。
自從后花園中見了那個(gè)秀才,教我愁悶更增十倍,不覺耽此病癥,如之奈何?
(梅云)姐姐,不爭你看上那個(gè)書生,老夫人倘然窺視出來,你為婦女,怎生是了?
姐姐,夜深了,不睡做甚么?
(旦云)我怎生睡的著?
我這身上越覺不快,兀的不害殺我也!
(唱)【后庭花】似這等害相思怎地忍?
不由人上心來雨淚頻。
避不的老母將將怪,好教我留連心上人。
枉勞魂,不覺的羅衣寬褪。
被生寒怎地溫?
看看的憔悴了身,厭厭的害殺人。
喚梅香掩上門,把沉檀爐內(nèi)焚,志誠心禱告神。
【柳葉兒】呀,愁鎖定眉尖春恨,怎不教心懷憂悶?
見如今人遠(yuǎn)天涯近,難勾引,怎相交?
越加上鬼病三分。
(梅云)姐姐,你實(shí)意心里待怎么?
(旦唱)【青哥兒】對(duì)人前一言難盡,老夫人治家嚴(yán)訓(xùn),怨俺那火性如雷老母親。
謹(jǐn)慎閨門,晝夜追巡,坐守行跟,恐失人倫。
但若離了半時(shí)辰,來相問。
(梅云)姐姐,似你今春多病,可以自己調(diào)理,莫費(fèi)神思。
不爭你這等念想,倘若其身有失,如何是了?
休休,莫要護(hù)病成疾,自損其身。
姐姐自當(dāng)思之。
(旦云)梅香,你可知我心間的事?
(梅云)妾雖不知,見姐姐身體不快,以此諫勸,自可調(diào)理。
(旦云)似這等病,如何治度?
我一會(huì)家不想起來便罷,一會(huì)家想將起,好是凄涼人也!
(唱)【賺煞】合晚至黃昏,獨(dú)宿心間悶。
苦厭厭憂愁自忖。
便有鐵石心腸也斷魂。
串香焚被冷誰溫,引入多情夢里人。
窗兒外月華正新,玉人兒在方寸,我將這海棠花分付與東君。
(云)睡起金爐香燼寒,寶釵斜插碧云鬟。
愁低楊柳梢頭月,花落鶯啼春又殘。
(下)第二折(生上云)小生馬文輔。
自從那日見了那小姐之后,朝則忘食,夜則廢寢,其心蕩然,如有所失,倘生不測,將平日所學(xué),一旦廢矣。
今夜這等風(fēng)清月郎,且操一曲琴,洗我心間之悶咱。
(下)(旦引梅香上科)(梅云)姐姐,這早晚不燒香做甚?
(旦云)你放下香車者。
(梅云)已放下了。
(旦行科,唱)【正宮】【端正好】下香階,踏芳徑,步蒼苔月影當(dāng)庭。
過回廊一弄凄涼景,好教我添悲興。
【滾繡球】垂楊宿鳥驚,繡鞋不待行。
降明香問天求聘,志誠心禱告神靈。
相思病漸成,看看瘦損形,受寂寞事關(guān)前定,盼佳期井底銀瓶。
似這等棲遲誤了奴家命,強(qiáng)打精神拜斗星,何日安寧?
(梅云)姐姐,你聽那里冰弦之聲。
(旦唱)【倘秀才】則道是半空中神仙勝境,卻元來東墻下把絲桐慢整,你聽他款撫冰弦音韻清。
夜闌人靜,情悲戚,話丁寧,怎不教人動(dòng)情?
(旦聽科)(生歌云)明月娟娟兮夜永生涼,花影搖風(fēng)兮宿鳥驚慌。
有美佳人兮牽我情腸,徘徊不見兮只隔東墻。
佳期無奈兮使我遑遑,相思致疴兮湯藥無方。
托琴消悶兮音韻悠揚(yáng),離家千里兮身在他鄉(xiāng),孤眠客邸兮更漏聲長。
(梅云)姐姐,那生彈的好凄涼人也呵!
(旦唱)【滾繡球】我向這東墻仔細(xì)聽。
鳳求鸞曲未成,怎不教想的人成病,今日個(gè)聰明的遇著聰明。
這琴陶潛膝上橫,蔡邕爨下生。
斷腸人這答兒孤另,一句句訴你飄零。
幾時(shí)得同衾共枕銷金帳,滿斗焚香說誓盟,愿足平生。
(生云)東墻那邊似有人言,莫不有人么?
我試挽著垂楊,隔墻而望咱。
(生望科)(旦云)梅香,恰才那生彈的是好傷感人也。
我聽了琴中之語,教我越添其愁。
且將我心中之悶,共聯(lián)一絕。
(梅云)姐姐你做。
(旦云)客館閑門靜,閨房寂寞春。
月來花弄影,疑是有情人。
(生聽,云)吟詠妙哉!
我依韻如一首咱。
書舍須臾恨,南園老盡春。
東墻明月滿,偏照意中人。
(旦聽,云)墻角邊吟詩者,必是那彈琴的秀才,是好高才也。
(唱)【倘秀才】他在那東墻下詩和了一聲,我這里近亭軒把繡鞋立定,好教我兜上心來意不寧。
愁攢眉角上,忽的動(dòng)傷情,知他是怎生?
(梅云)姐姐,咱回去罷,夜深了。
(同下)(生云)呀,小姐回去了,這相思索害也!
我且回書房去。
(下)(旦上,云)自從昨日聽了那生彈琴,不想我病癥轉(zhuǎn)加,身子好生不快,可怎了也?
(梅云)姐姐,為一女子,當(dāng)守閨門之正,不要這等狂蕩。
(旦唱)【呆骨朵】我這里悶厭厭鎖不住疏狂性,怎禁的獨(dú)自傷情?
孤幃里翠減香消,花稍上蜂喧蝶并。
少年人辜負(fù)了三春景,身體也無康盛。
自思量怎奈何,漸染出風(fēng)流病。
(生上,云)我昨日晚間,月下彈琴,不想小姐來聽,隔墻吟詩,我也和了一首。
我想來,終不見個(gè)分曉。
我今日使山壽去,只推問他討花,看他有甚么話說。
山壽,你來。
(山壽上,云)師父,叫我怎么?
(生云)隔壁董宅好花,你去討一朵來,休教老夫人知道。
(山壽云)我只問小姐討去。
(生云)然也。
(下)(山壽上,見旦科)(旦云)山壽,來有何故?
(山壽云)俺師父使我來問姐姐討花哩。
(旦云)他多少年紀(jì)了?
(山壽云)俺師父二十五歲了。
(旦云)他要甚么花?
(山壽云)隨姐姐與我甚么花。
(旦云)我與你一朵海棠花,你將去。
(旦與花科)(山壽辭科,下)(旦唱)【脫布衫】思量起俊俏書生,今日個(gè)顯姓通名。
海棠花權(quán)為信行,姻緣事該前定。
【小梁州】誰想是舊日劉郎到武陵,聽說罷怎不傷情。
孤鸞寡鳳幾時(shí)成?
人孤另,長嘆兩三聲。
【幺篇】黃昏一盞孤燈映,困騰騰悶倚幃屏。
鼓二更,人初靜,更添愁興,照不到天明。
(旦云)我常記得,俺父親在日,曾與俺母親說,在朝之日,曾與三原縣令馬昂為交,次后,半我許與他兒子馬文輔為妻。
我那時(shí)年幼,也不曾成得;
后來音信不通,因此上不曾成合這親事。
我那日在后花園中,只見山壽家東墻上,有一秀才,往這壁望著。
我一見那生,發(fā)黑眉青,唇紅齒白,教我放心不下。
我前日在海棠亭下燒夜香,又遇著他彈琴,專訴失其佳配。
昨日使山壽來問我討花,我因問他,你師父是誰;
山壽說,姓馬名彬字文輔。
我就想起俺父親的言語,莫不就是這生?
我兩日前寫下了一個(gè)簡帖兒,今日著梅香送與他去。
梅香,你送這簡帖兒與那秀才去。
(梅云)將來,我送去。
(旦與簡科)(梅云)我送簡帖兒去來。
(同下)(生上,云)自從見了秀英小姐,著我神魂飄蕩,茶飯懶嘗。
昨日著山壽討花去,小姐與了一朵海棠花,不知主何意?
似這等音信不通,如何是了?
(梅云)先生萬福。
(生云)小娘子,來有何事?
(梅云)你不知,聽我說咱。
(唱)【上小樓】只因你青春后生,俺小姐心腸不硬。
想前夜月下鳴琴,韻和新詩,福至心靈。
音韻輕,聲律清,精通理性,多管是暗中傳兩情相應(yīng)。
(云)俺姐姐與了這個(gè)簡帖兒,教送與先生,不知是甚么言語?
(生云)將來我看。
(生看科,云)小娘子,這一首詩是誰寫的?
(梅云)俺姐姐親筆寫的,你試念與我聽。
(生云)瀟灑月明中,潛身墻角東。
鳴琴離恨積,入夜繡幃空。
夢繞三千界,云迷十二峰。
仙郎休負(fù)我,我意若春濃。
好高才也!
既小姐有顧戀小生之心,我如今備辦禮物,使媒人說去,如何?
(梅唱)【幺篇】你待教媒人偶成,老夫人天生劣性。
不爭你走透消息,泄漏風(fēng)聲,誤了前程。
俺姐姐念舊盟,想舊情,何須媒證,不用你半星兒絳羅為定。
(生云)既蒙小姐垂念,小生也寫一簡,煩小娘子捎去。
(梅云)你寫來。
(生寫科,云)小娘子,你道我多多上復(fù)小姐來。
(梅下)(生云)小姐若見了這簡帖兒,好事必成也。
(下)(旦上,云)梅香去了多時(shí),怎生不見回來了?
(梅上,見旦科)(旦云)如何?
(梅云)他有回簡在此。
(旦云)將來我看。
(梅香遞簡,旦接看科,念云)客館枕凄涼,孤眠春夜長。
瑤琴撥一弄,春色在東墻。
勿問詩中意,相思病染床。
情人在咫尺,何日赴高唐?
是好才學(xué)也!
(唱)【滿庭芳】恰便似龍蛇弄影,才過子建,筆掃千兵。
溫柔軟款多才性,忒煞聰明。
據(jù)相貌容顏齊整,論文學(xué)海宇傳名,堪人敬。
都只為更長漏永,傷感淚盈盈。
(云)似這等何見得成也。
(唱)【耍孩兒】似這等空房靜悄人孤另,卻又早香消金鼎。
何時(shí)害徹相思病,卜金錢禱告神靈。
生前禽演分明判,八卦詳推莫順情。
四柱安排定,都來增下,禍福分明。
【四煞】畫檐鐵馬喧,紗窗夢不成,佳人才子何時(shí)娉?
他是個(gè)異鄉(xiāng)背井飄零客,我便是孤枕獨(dú)眠董秀英。
都薄幸,一個(gè)在東墻下煩惱,一個(gè)在錦帳里傷情。
【三煞】嘆鴛鴦繡被空,滿懷愁為那生,只因他新詩和的聲相應(yīng)。
更把那瑤琴撥出艱難調(diào),彩鳳求凰指下鳴。
都是相思令,聽了他凄涼慘切,好教我寸步難行。
【二煞】婚姻配偶遲,難挨更漏永,畫蛾眉懶去臨妝鏡。
老天不管人憔翠,一派黃河九遍清。
貞烈性,也只是粉墻一堵,似隔著百座連城。
【尾煞】相思愁越添,凄涼惡夢境。
便做道鐵石般只恁心腸硬,都寫入愁懷喚不省。
(下)第三折(生上,云)從昨日小姐著梅香送了一首詩來,我也回了一首,教他將去了,至今音信不通。
小生不覺病枕著床,性命在于頃刻。
萬一有成,這病還有可時(shí);
倘或阻隔,如之奈何!
(唱)【中呂】【粉蝶兒】睡眼難開,鎖愁眉如何擔(dān)待?
恨相思晝夜難挨。
則俺這異鄉(xiāng)人,如風(fēng)絮,飄零在外。
愁滿心懷,何時(shí)得否極生泰?
【醉春風(fēng)】只因遇著可憎才,引的我熬煎深似海。
害的我須臾咫尺難移挨,你好是歹,歹!
一會(huì)家倒枕捶床,長吁短嘆,教咱無奈。
(云)我且掩上門,靜坐一會(huì)。
(旦同梅香上,云)昨日使梅香探那生去,回了一首詩來,我看罷,他真有此心。
我今又寫下一個(gè)簡帖兒,梅香,你再送與那生去。
(梅云)將來。
(旦與簡科,云)你快些來。
(下)(梅云)不知寫的是甚么,須索送去。
(唱)【脫布衫】病潘安瘦損形骸,杜韋娘憔悴香腮。
你兩個(gè)恩情似海,沒來由把咱禁害。
【小梁州】你只要摟帶同心結(jié)不開,都只待魚水和諧。
曠夫怨女命安排,心無奈,盼殺楚陽臺(tái)。
【幺篇】這便是才郎有意佳人愛,兩下里怎不傷懷?
好意挨,舒心害,粉墻為界,鏡破兩分釵。
(云)早來到也,我隔這窗兒試瞧咱。
(唱)【上小樓】我把這窗兒潤開,覷一覷何妨何礙。
只見他東倒西歪,倚床靠枕,身體斜挨。
叫一聲馬秀才,頭不抬,相思苦害,問你個(gè)病襄王在也不在。
(梅見科,云)先生萬福。
(生起,跪科,云)呀、呀、呀!
小娘子,怎生就不來了?
(梅云)夫人嚴(yán)謹(jǐn),仆妾豈敢輕出?
(生云)小娘子,今日小姐有何話說?
(梅云)俺姐姐寫了一簡,教我送來,不知上面寫著甚么。
(生云)將來我看。
(做接科)(梅唱)【幺篇】俺小姐親封一策,向你這東君叩拜。
不知他有甚衷腸,道甚言詞,訴甚情杯。
試取開,看內(nèi)才,中間梗概,比那嚇蠻書賽也不賽。
(生念云)畫閣銷金帳,翻成離恨天。
東墻相見后,疑是武陵源。
小生有一句話,只得對(duì)小娘子伸訴。
(梅云)先生但說不妨。
(生跪,云)想先君在時(shí),曾蒙府尹相公將小姐許聘小生;
后來阻滯,因此上不曾合成親事。
小生此一來,問這親事,欲令媒人通問于老夫人,爭奈寒儒孤陋,不能諧事。
自那日后花園中見了小姐,就得了這等癥候。
除小娘子在小姐左右,怎生方便,成就此事,有可傷乎?
(梅云)足下是一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當(dāng)以功名為念,垂芳名,顯祖宗。
豈不聞圣人云:
血?dú)庵?,戒之在色?br>足下是聰明之人,何為一女子喪其所守?
先生察之!
(生跪,云)只是小娘子可憐小生!
通一句話呵,此事必成矣。
(梅云)先生請(qǐng)起。
等妾身看小姐之動(dòng)靜,若是得空呵,慢慢的假一言。
肯與不肯,再來回報(bào)足下。
(生云)小生還有一簡,煩小娘子捎去,未知可否?
(梅云)將來,我捎去。
(生與簡科)(梅云)妾身回去也。
(同下)(旦上,云)恰才使梅香去了,這早晚不見回來,好悶人也呵。
(梅上,云)姐姐,我來了。
(旦云)事已如何?
(梅云)姐姐,則被你弄?dú)⒛巧病?br>(旦云)他對(duì)你說甚么來?
(梅云)他將前事訴了一遍。
(旦云)甚么前事?
(梅云)他說道:
俺父親在時(shí),曾與你先尊為交,就將小姐許了親事;
后來遭阻滯,不曾成事。
如今千里而來,也只為這親事。
自從那一日見了姐姐,如今在書房中害相思病哩。
(旦云)他再有甚么話說?
(梅云)我臨來時(shí),他又與了個(gè)簡帖來,捎與姐姐哩。
(旦云)將來看咱。
(做看科,旦念云)相思病轉(zhuǎn)添,愁鎖眉尖上。
無意讀經(jīng)書,引的春心況。
忽見可憎才,疑是嫦娥降。
盼得眼晴穿,何日同鴛帳?
(旦唱)【快活三】悶昏昏眼倦開,困騰騰鴛枕挨,怎痤閦量的無聊賴,幾時(shí)得云雨會(huì)陽臺(tái)。
我和你同歡愛,愛你個(gè)俊俏書生,風(fēng)流秀才。
俺兩個(gè)少欠下相思債,自裁自改,何日得共挽同心帶?
【賀圣朝】似這般子建才學(xué),埋沒書齋,愁腸一似東洋海。
生的相貌堂堂,見了開懷。
心中自猜,怎生教他晝?nèi)セ鑱恚?br>(梅云)姐姐,似此如之奈何?
(旦云)我如今寫一個(gè)期約簡兒,你將去。
我若不如此,他豈敢來?
(旦付簡科,云)他若看了這詩,便知我的意思。
(下)(梅同下)(生上,云)我寫了一簡,著梅香捎去,這早晚不見回來,恐成不的這事。
這一會(huì)身子困倦,且睡些兒。
(梅上,見科,云)先生萬福。
(生云)小娘子,那事如何?
(梅云)賀萬千之喜,事已成矣!
(生云)有甚好音著我知道?
(梅云)簡帖在此。
(生接,念云)待月東墻下,花陰候大才。
明宵成歡會(huì),同赴楚陽臺(tái)。
(生跪謝,云)今日得成此事,皆小娘子之力,異日當(dāng)犬馬相報(bào)。
(梅云)足下請(qǐng)起。
你準(zhǔn)者,妾當(dāng)回去也。
(下)(生云)小生這病害的著了!
(唱)【滿庭芳】姻緣合該,今朝相待,魚水和諧。
似這等不枉了教人害,苦盡甘來。
古人言知過必改,不由人兜在心懷。
一見了相親愛,便休道賢賢易色,非是我放在狂乖。
(下)(旦、梅上,梅云)姐姐,天色晚了,那生必定等哩,好去了。
(旦)我乃室女,潛出閨門,與少年私約,敢非禮么?
(梅云)姐姐,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有何非禮?
(旦云)母親不知睡了不曾?
(梅云)咱去來,不妨事。
(下)(生上,云)早間梅香來約,海棠亭上與小姐相會(huì)。
夜色深了,我掩上書房門,好去也。
早來到墻邊,躍而過去,潛身在這海棠亭下者。
(旦上,云)梅香,那東墻下似有人影,莫不是那秀才來了,你去看咱。
(梅望科)(生見梅科,云)小娘子,小姐來了不曾?
(梅云)兀的不是。
(生見旦科,云)小姐令小生將來赴約。
(旦云)你在角門首望著,有人來便報(bào)我知道。
(梅虛下)生、旦攜手,至海棠亭,(成親科)(生唱)【耍孩兒】看了你桃腮杏臉花無寒,星眼朦朧不開。
魂靈兒飛在五云端,只將這玉體相挨。
安排定共宿鴛鴦?wù)?,?zhǔn)備下雙飛鸞鳳臺(tái)。
今日得同歡愛,把湘裙皺損,寶髻斜歪。
【五煞】衫兒扭扣松,裙兒摟帶解,酥胸粉腕天然態(tài)。
楚腰似柳嬌尤軟,未吐桃花露潤開。
完成了恩和愛,今日個(gè)良姻匹配,便死呵一穴同埋。
【四煞】溫柔軟款情,佳人忒艷色,春風(fēng)美滿身心快。
輕蟬鬢軃烏云亂,寶髻偏斜溜鳳釵。
越顯的多嬌態(tài),心中留戀,可意多才。
【三煞】嬌羞力不加,低垂頸怕抬,風(fēng)流徹骨遺香在。
相偎玉體輕輕按,粉汗溶溶濕杏腮。
似這等偷香竊玉,幾時(shí)得一發(fā)明白。
【二煞】澄澄夜氣清,低低月轉(zhuǎn)階,枝枝花影橫窗外。
燈前試把香羅看,點(diǎn)點(diǎn)猩紅映瑩白。
則見他羞無奈,困騰騰倚墻靠壁,急忙忙重整金釵。
【尾煞】相思一筆勾,姻緣前世該。
好教人撇不下恩和愛,幾時(shí)得再把同心帶兒解。
(老夫人上,云)我前日聽得梅香說,小姐身體不快,不曾看得。
今夜睡不著,我試看小姐去咱。
(做行科)來到這繡房中,怎生不見小姐?
莫不敢做下了勾當(dāng)也?
我試往后花園看去。
呀!
這角門怎生開著?
(做撞見科,生、旦慌科)(梅云)姐姐,不妨事,夫人行我有話說。
(夫人罵云)好賤人!
你三個(gè)都過來。
(生、旦、梅香跪科)(夫人云)好女孩兒,做下這等勾當(dāng)!
豈不聞:
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我入董家為婦,一世何曾有針尖大小破綻?
你如今方及笄,不遵母訓(xùn),不修婦德,與這等不才丑生私允,兀的不辱殺人也!
我想來,都是這小賤人迤逗的來!
(梅云)老夫人息雷霆之怒,聽賤妾陳是非之由。
想當(dāng)初先尊在日,將小姐曾許與三原縣尹馬昂之子馬文輔為妻。
先尊下世,不曾成合。
不想馬生因問親事至此,安歇于山壽家花木堂中,使佳人才子,臨風(fēng)對(duì)月;
心非木石,豈無所思!
夫人失治家之道,不能掩骨肉之丑,何人之過?
(夫人沉吟科,云)兀那廝!
你端的姓甚名誰?
何方人氏?
(生跪,云)不瞞老夫人說,小生姓馬名彬字文輔,先父拜三原縣令,祖貫臨陽人也。
(夫人云)你這小禽獸無禮!
你既到此,如何不來見我,卻做下這等勾當(dāng)。
若是別人呵,決打壞了。
你空讀孔孟之書,不達(dá)周公之禮,這等不才。
我待教你離我門去,只是看你先父母面上。
我家三輩不招白衣之人,如今且將你兩個(gè)急配了,則明日上朝取應(yīng)去。
得中科第,那時(shí)來也未遲。
(生云)非敢對(duì)夫人夸口,小生六歲攻書,八歲能文,十一歲通六經(jīng)。
據(jù)小生文學(xué),不奪狀元回來,永不見夫人之面。
(夫人云)想你父親,也不曾弱了。
常言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
孩兒,你著志者!
秀英,便收拾行裝,送文輔上朝取應(yīng)去。
(旦云)恰相逢,又分別,好是煩惱人也呵!
今朝同把一杯酒,后夜醉眠何處樓?
如今送別臨溪水,他日相逢在水頭。
(同下)第四折(旦、生同上,旦云)梅香,將酒果來,與秀才餞行。
(做把盞科)(旦云)今日得成佳配,妾身不敢久留,當(dāng)以功名為念,進(jìn)取為心。
以君之才,必有臺(tái)輔之任。
若到京師,早登科第,當(dāng)速反征轅也。
(生云)我這一去,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請(qǐng)老夫人拜別咱。
(夫人上,云)孩兒,著志者,早些回來。
(生拜夫人科)(旦云)如今暮春天道,是好傷感人也。
(唱)【越調(diào)】【斗鵪鶉】眼見的枕剩衾空,怎挨這更長漏永?
桃蕊飄霞,楊花弄風(fēng)。
翠袖生寒,烏云不攏。
恰成了鸞鳳交,眼見的各西東。
離恨千般,閑愁萬種。
【紫花兒序】見如今亭前分袂,目下離別,多應(yīng)是夢里相逢。
忍不住長吁短嘆,難割舍意重情濃。
枉教我埋怨天公,莫不是美滿姻緣不得終!
好教人傷悲切痛,霎時(shí)間去馬回車,都做了往雁歸鴻。
(云)自從文輔去后,今經(jīng)半載有余,杳無音信,教我身心不安。
好是煩惱人也!
(唱)【小桃紅】腰肢纖細(xì)減芳容,似帶雨梨花重。
翠被香消誰共,思無窮,音書寫下無人送。
魚沉雁杳,枕剩衾空,因此上淚滴滿酥胸。
(梅云)姐姐,怎生害的這等瘦了!
(旦唱)【天凈紗】害的人病厭厭瘦了形容,寬綽綽帶慢衣松,俏身兒往日難同。
越添悲痛,倚幃屏星眼朦朧。
【調(diào)笑令】好教我氣沖,怨天公,閃的我獨(dú)宿孤眠錦帳中。
珠簾不卷金鉤控,怕的是南樓上畫鼓冬冬。
我這里好夢初成,又成墻東,怎生般夢中魚水也難同。
【禿廝兒】恨人,畫檐間鐵馬丁東;
恨人,寒山野寺鳴鐘。
恨人,把美愛幽歡好夢驚;
恨人,又見花梢兒窗影下重重。
【圣藥王】想舊境,一夢中,海棠亭下正歡濃。
寶髻松,繡被重,覺來猶在畫屏東,無語淚溶溶。
【麻郎兒】恨相思病濃,轉(zhuǎn)思量淚重。
眉蹙損春山悶縈,顯的凄涼一弄。
【幺篇】這病攻、淚濃、悶重,都只為滿腹愁衷,都只為魚水難同,都只為孤鸞寡鳳。
【絡(luò)絲娘】粉花箋寫下更長漏永,專訴著瘦減香肌玉容。
寫罷了眉尖一縱,更教人悲痛。
(云)自馬生去后,教我朝思暮想,疾病轉(zhuǎn)加,如之奈何!
梅香,你來。
(梅云)姐姐,怎么說?
(旦云)我這幾天身子不快,我待請(qǐng)醫(yī)調(diào)理,你請(qǐng)母親來商量。
(梅云)老夫人,有請(qǐng)。
(卜上,云)有甚事?
(旦云)平親,你孩兒身體不快,如何治之?
(卜云)孩兒,快請(qǐng)個(gè)良醫(yī)來,服些藥餌就好了。
梅香,你快請(qǐng)去。
(梅背云)除是馬秀才來,我就好了。
(做請(qǐng)科,云)李郎中,在家不在家?
(凈上,云)小子李郎中是也。
別無買賣營生,??课疫@藥上盤費(fèi)。
我這妙用,有神仙之法,手到病除。
家傳一樣妙藥,專治男女傷春之病。
恰才董府尹家來請(qǐng),須索走一遭去。
(行科,見梅科,云)小娘子,報(bào)復(fù)去。
(梅報(bào)云)奶奶,請(qǐng)將醫(yī)士來了。
(卜云)請(qǐng)進(jìn)來。
(見科,卜云)小女有些不快,特請(qǐng)先生調(diào)治。
(凈云)請(qǐng)出來診脈。
(旦出見科)(診脈科,凈云)此脈沉細(xì)。
(卜云)如何調(diào)治?
(凈云)小人專治傷春之病,豈可無藥?
不瞞老夫人說,我這藥費(fèi)本錢。
(卜云)老身怎肯少了藥資。
(凈云)我便攢藥。
(旦云)此藥何名?
(凈云)不當(dāng)受,小人回去也。
(下)(卜云)梅香,你教孩兒睡一會(huì)兒,我回去。
(下)(梅云)姐姐,服了此藥就好。
(旦唱)【東原樂】這廝是哄人機(jī)見,他說來的不通,越教人添沉重。
他一片胡言都是空,無些兒效功,他正是說真方把咱做弄。
【綿打絮】深闈靜悄,幽僻庭空。
月輪展紙,幾扇屏風(fēng)。
似海棠半醉春睡重,鮫綃上綠鬢擁。
有情人何日相逢,幾時(shí)得赴高唐夢中?
【拙魯速】花落去綠叢叢,怎不教人淚盈盈?
愁鎖眉尖萬種,清夜悠悠誰共?
畫檐下?lián)u曳簾櫳,不想把離人斷送,鷓鴣啼驚覺巫山夢。
【尾聲】魚沉雁杳音難送,阻隔著千里關(guān)山萬重。
埋怨俺狠毒娘,走將來分開了鸞鳳種。
(下)第五折(生衣冠上,云)自家馬文輔是也。
自到京師,應(yīng)試科場,一舉狀元及第,蒙恩賜彩段官誥。
今日謝了恩,回松江搬取夫人秀英去。
駿步高騫謁紫宸,學(xué)成詞賦貫天人。
丈夫欲遂平生志,年少先栽帝里春。
好是稱心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春雷揭地震青天,平步上廣寒宮殿。
風(fēng)吹烏帽整,日照錦袍鮮。
拜宴開筵,這其間方稱了丈夫愿。
【駐馬聽】十載心堅(jiān),酬志了金屋銀屏紫府仙。
當(dāng)時(shí)貧賤,怎忘了簞瓢陋巷在窮檐。
官高猶記武陵源,身榮怎忘前親眷。
才中選,今朝又把程途踐。
(云)行了數(shù)日,早到松江府了。
趲動(dòng)馬,徑奔宅上去者。
(做到科,云)左右,報(bào)的老夫人知道。
(做報(bào)科)(夫人上,云)馬文輔得了頭名狀元,今日回來,我須迎他進(jìn)來者。
(生做見科)(卜云)兒鞍馬勞困。
梅香,叫你姐姐來見學(xué)士者。
(梅走上,云)姐姐在那里?
(旦上,云)小賤人,你管我怎么?
(梅云)俺姐夫做了官回來,在堂上,老夫人著我請(qǐng)你相見哩。
(旦云)是真?zhèn)€?
(梅云)你待不見哩。
(旦云)不想有今日也!
(做相見敘禮科)(旦云)才郎及第,官拜何職?
(生云)托祖宗福蔭,叨中狀元,小生喜不自勝。
(旦唱)【雁兒落】誰想你入科場藝在先,金榜上名堪羨。
脫卻了舊布衣,直走上金鑾殿。
【得勝令】你如今束帶立朝前,得志受皇宣。
列翰苑為學(xué)士,插金花飲玉筵。
標(biāo)寫在凌煙,寶匣內(nèi)方顯出龍泉?jiǎng)Α?br>享富貴綿綿,立芳名見大賢。
(生云)小生別后一載有余,多虧小姐持家養(yǎng)德。
(旦唱)【水仙子】今朝一日笑聲喧,又得才郎敘舊緣,相逢訴不盡心中怨。
那時(shí)節(jié)意慘然,自別來動(dòng)是經(jīng)年。
我只怕恩情斷,盼歸期天樣遠(yuǎn),誰知道今日?qǐng)F(tuán)圓。
【折桂令】喜今朝又得團(tuán)圓,夫婦相逢,前世姻緣。
攜手相將,花前月下,笑語甜言。
舊日的恩情不淺,還記得海棠亭誓對(duì)嬋娟。
你如今黃榜名懸,翰苑超遷,愿足平生,盡在神天。
(使臣上,云)雷霆驅(qū)號(hào)令,星斗煥文章。
小官使命官是也。
奉朝命來與馬狀元加官進(jìn)秩。
可早來到也。
狀元裝香,來接詔旨。
(生跪科)(使臣云)皇帝詔旨:
你狀元馬彬,有文武全才,博學(xué)宏詞,可授翰林學(xué)士。
其妻董氏,一節(jié)不渝,封學(xué)士夫人。
可即走馬赴任,勿替朕命。
故敕。
(生拜云)感謝圣恩。
(唱)【沽美酒】降明香,接詔宣,拜天使,喜開顏。
圣主恩波遍九天,坐金鑾寶殿,四海內(nèi)都朝見。
【太平令】托皇朝文能武羨,養(yǎng)德性道重名傳。
姓列在金章寶篆,普天下黎民方便。
只愿的萬千,永遠(yuǎn),保天恩圣賢,端的是威鎮(zhèn)了四方八面。
(生云)使臣,請(qǐng)?bào)垩纭?br>(使臣云)不必了,就此告回。
(下)(生上,云)賢妻,如今有圣旨,教即便赴京上任,你心下如何?
(旦云)妾身豈敢抗拒?
(生云)既如此,弓兵快收拾車馬,赴任去來。
(唱)【川撥棹】列頭搭在馬前,把香車簾半卷。
只見官誥新鮮,翠袖花鈿,寶髻云偏,疑是天仙。
只見他喜孜孜俏臉兒笑拈,敢見我紫羅袍體間穿。
【七弟兄】我這里向前,謝得完全,今日個(gè)夫妻稱了平生愿。
身榮休忘了海棠軒,東墻下私約成姻眷。
【梅花酒】俺如今踐登程,路途沿,幾時(shí)到八水三川,西洛中原。
莫得俄延,摔碎絲鞭。
馬蹄兒踐香塵,鈿車兒古道穿。
今日個(gè),來赴選;
來赴選,到金鑾;
到金鑾,日月邊;
日月邊,受皇宣;
受皇宣,古今傳。
(云)想小生今日到的這一步,夫榮妻貴,怎肯忘了那時(shí)。
(唱)【收江南】想當(dāng)初五言詩和得句兒聯(lián),七條弦彈就舊姻緣,想著那海棠亭下設(shè)盟言。
今日個(gè)兩全,夫妻敕賜再團(tuán)圓。
【鴛鴦煞】佳人才子心留戀,東墻花下成姻眷,標(biāo)寫青編,唱道一舉登科將名姓顯。
男兒得志共賞在瓊林宴,玉堂中千古名賢。
似這等金榜題名萬代顯。
題目老夫人急配好姻緣小梅香暗把詩詞遞正名馬文輔平步上鰲頭董秀英花月東墻記
第一折(沖末扮裴尚書引老旦扮夫人上,詩云)滿腹詩書七步寸,綺羅衫袖拂香埃。
今生坐享榮華福,不是讀書那里來。
老夫工部尚書裴行儉是也。
夫人柳氏,孩兒少俊。
方今唐高宗即位儀鳳三年。
自去年駕幸西御園,見花木狼藉,不堪游賞,奉命前往洛陽,不問權(quán)豪勢要之家,選揀奇花異卉,和買花栽子,趁時(shí)栽接。
為老夫年高,奏過官里,教孩兒少俊承宣馳驛,代某前去。
自新正為始,得了六日宣限,那的是老夫有福處。
少俊三歲能言,五歲識(shí)字,七歲草字如云,十歲吟詩應(yīng)口,才貌兩全,京師人每呼為少俊。
年當(dāng)弱冠,未曾娶妻,不親酒色;
如今差他出去公干,萬無一失。
教張千伏侍舍人,在一路上休教他胡行,替俺買花栽子去來。
(下)(外扮李總管上,云)老夫姓李,雙名世杰,乃李廣之后,當(dāng)今皇上之族,嫡親三口兒,夫人張氏,有女孩兒小字千金,年方一十八歲,尤善女工,深通文墨,志量過人,容顏出世。
老夫前任京兆留守,因諷諫則天,謫降洛陽總管。
老夫當(dāng)初曾與裴尚書議結(jié)婚姻,只為宦路相左,遂將此事都不提起了。
如今左司家勾喚我,今日便行;
留下夫人與孩兒,緊守閨門。
待我回來,另議親事,未為遲也,(下)(正末扮裴舍人引張千上,云)小生是工部尚書舍人裴少俊。
自三歲能言,五歲識(shí)字,七歲草字如云,十歲吟詩應(yīng)口,才貌兩全,京師人每呼為少俊。
年當(dāng)弱冠,未曾娶妻,惟親詩書,不通女色。
承宣馳驛,前來洛陽,不問權(quán)豪勢要之家,名園佳圃,選揀奇花,和買花栽子。
就用一車裝送,來日起程。
今日乃三月初八日,上巳節(jié)令,洛陽王孫士女,傾城玩賞。
張千,咱每也同你看去來。
(下)(正旦扮李千金領(lǐng)梅香上,云)妾身李千金是也。
今日是三月上巳,良辰佳節(jié),是好春景也呵!
(梅香云)小姐,觀此春天,真好景致也。
(正旦云)梅香,你覷著圍屏上佳人才子,士女王孫,是好華麗也。
(梅香云)小姐,佳人才子為甚都上屏障,非同容易也呵!
(正旦唱)【仙呂】【點(diǎn)絳唇】往日夫妻,夙緣仙契。
多才藝,倩丹青寫入屏圍,真乃是畫出個(gè)蓬萊意。
(梅香云)小姐看這圍屏,有個(gè)主意:
梅香猜著了也,少一個(gè)女婿哩!
(正旦唱)【混江龍】我若還招得個(gè)風(fēng)流女婿,怎肯教費(fèi)工夫?qū)W畫遠(yuǎn)山眉。
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
菡萏花深鴛并宿,梧桐枝隱鳳雙棲。
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dú)數(shù)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梅香云)等老相公回來呵,尋一門親事,可不好也。
(正旦唱)流落的男游別郡,耽閣的女怨深閨。
(梅香云)小姐,這幾日越消瘦了。
(正旦唱)【油葫蘆】我為甚消瘦春風(fēng)玉一圍,又不曾染病疾,近新來寬褪了舊時(shí)衣。
(梅香云)夫人道,小姐不快時(shí),少做女工,勝服湯藥。
(正旦唱)害的來不疼不痛難醫(yī)治,吃了些好茶好飯無滋味,似舟中載倩女魂,天邊盼織女期。
這些時(shí)困騰騰,每日家貪春睡,看時(shí)節(jié)針線強(qiáng)收拾。
【天下樂】我可便提起東來忘了西,(梅香云)昨日幾家來問親,小姐不語怎么?
(正旦唱)咱萱堂又虛著面皮,至如個(gè)窮人家女孩兒到十六七,或是誰家來問親,那家來做媒,你教女孩羞答答說甚的?
(梅香云)今日上巳,王孫士女,寶馬香車,都去郊外玩賞去了;
咱兩個(gè)去后花園內(nèi)看一看來。
(正旦云)梅香,將著紙墨筆硯,咱去來。
(做行科)(正旦唱)【那吒令】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來散心到荼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萊洞里。
蹙金蓮紅繡鞋,蕩湘裙嗚環(huán)珮,轉(zhuǎn)過那曲檻之西。
【鵲踏枝】怎肯道負(fù)花期,惜芳菲。
粉悴胭憔,他綠暗紅稀。
九十日春光如過隙,怕春歸又早春歸。
【寄生草】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
這人、人和柳渾相類,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轉(zhuǎn)蛾眉系。
為甚西園陡恁景狼籍?
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
【幺篇】榆散青錢亂,梅攢翠豆肥。
輕輕風(fēng)趁蝴蝶隊(duì),霏霏雨過蜻蜓戲,融融沙暖鴛鴦睡。
落紅踏踐馬蹄塵,殘花醞釀蜂兒蜜。
(裴舍騎馬引張千上,云)方信道洛陽花錦之地,休道城中有多少名園。
(做點(diǎn)花本科,云)你覷這一所花園。
(做見旦驚科,云)一所花園。
呀,一個(gè)好姐姐!
(正旦見末科,云)呀,一個(gè)好秀才也!
(唱)【金盞兒】兀那畫橋西,猛聽的玉驄嘶。
便好道杏花一色紅千里,和花掩映美容儀。
他把烏靴挑寶鐙,玉帶束腰圍,真乃是能騎高價(jià)馬,會(huì)著及時(shí)衣。
(正末云)你看他霧鬢云鬟,冰肌玉骨;
花開媚臉,星轉(zhuǎn)雙眸。
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間艷冶。
(梅香云)小姐,你聽來。
(正旦唱)【后庭花】休道是轉(zhuǎn)星眸上下窺,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
便錦被翻紅浪,羅裙作地席。
(梅香云)小姐休看他,倘有人看見。
(正旦唱)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舍了自己。
(梅香云)小姐,你卻顧盼他,他可不顧盼你哩。
(張千上,云)舍人,休要惹事,咱城外去看來。
(做催科)(裴舍云)四目相覷,各有眷心,從今已后,這相思須害也。
(張千做催打馬科,云)舍人去罷。
(裴舍云)如此佳麗美人,料他識(shí)字,寫個(gè)簡帖兒嘲撥他。
張千,將紙筆來,看他理會(huì)的么。
(做寫料,云)張千,將這簡帖兒與那小姐去。
(張千云)舍人使張千去,若有人撞見,這頓打可不善也。
(裴舍云)我教你,有人若問呵,則說俺買花栽子,不妨事。
若見那小姐,說俺舍人教送與你。
(張千云)舍人,我去。
(裴舍云)那小姐喜歡,你便招手喚我,我便來;
若是搶白,你便擺手,我便走。
(張千云)我知道。
(做見旦科,云)小姐,你這后花園里有賣花栽子么?
(梅香云)這里花栽子誰要買?
(張千云)俺那舍人要買。
(做招手)(裴舍望科,云)謝天地,事已諧矣!
(梅香做叫科,云)小姐,那兩個(gè)人拿過一張兒紙來,不知寫甚么,小姐看咱!
(正旦做念詩科,云)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
咫尺劉郎腸已斷,為誰含笑倚墻頭。
梅香,將紙筆來。
(做寫科,云)梅香,我央你咱,你勿阻我。
將這一首詩送與那舍人。
(梅香云)小姐,教我送這詩與誰去也?
詩中意怎生?
見那秀才道甚的?
則怕有人撞見怎了?
(正旦云)好姐姐,你與我走一遭去。
(梅香云)你往常打我罵我,今日為甚的央我?
著我寄與誰?
(正旦唱)【幺篇】你道是情詞寄與誰,我道來新詩權(quán)做媒。
我映麗日墻頭望,他怎肯袖春風(fēng)馬上歸。
怕的是外人知,你便叫天叫地,哎!
小梅香好不做美。
(梅香云)這簡帖我送與老夫人去。
(正旦云)梅香,我央及你,要告老夫人呵,可怎了!
(梅香云)你慌么?
(正旦云)可知慌哩。
(梅香云)你怕么?
(正旦云)可知怕哩。
(梅香云)我斗你耍哩。
(正旦云)則被你唬殺我也。
(梅香送裴舍科,云)俺小姐上復(fù)舍人,看這首詩咱。
(裴舍看科,詩云)深閨拘束暫閑游,手拈青梅半掩羞。
莫負(fù)后園今夜約,月移初上柳梢頭。
千金作。
這小姐有傾城之態(tài),出世之才,可為囊篋寶玩。
(梅香云)俺小姐道來,今夜后園中赴期,休得失信。
(裴舍云)張千,俺打那里過去?
(張千云)跳墻過去。
(梅香轉(zhuǎn)向旦云)小姐,他待跳墻來也!
(正旦唱)【賺煞】這一堵粉墻兒低,這一帶花陰兒密。
與你個(gè)在客的劉郎說知:
雖無那流出胡麻香飯水,比天臺(tái)山到徑抄直。
莫疑遲,等的那斗轉(zhuǎn)星移,休教這印蒼苔的凌波襪兒濕。
將湖山困倚,把角門兒虛閉,這后花園權(quán)做武陵溪。
(下)(裴舍云)慚愧!
這一場喜事,非同小可。
只等的天晚,便好趕約去也。
(詩云)偶然間兩相窺望,引逗的春心狂蕩。
今夜里早赴佳期,成就了墻頭馬上。
(下)第二折(夫人同老旦嬤嬤上,云)老身是李相公夫人。
相公左司家喚的去了,不見回來。
今日老身東閣下探妗子回來,身子有些不快。
天色晚也,梅香,繡房中道與小姐,休教他出來。
嬤嬤收拾前后,我歇息去也(下)(裴舍上,云)我回到這館驛安下,心中悶倦,那里有心去買花栽子。
巴不得天晚了也,我如今與小姐赴期去來。
(下)(正旦同梅香上,云)今日因去后園中看花,墻頭見了那生,四目相視,各有此心,將一個(gè)簡帖兒約今夜來赴期。
我回到繡房中,梅香,不知夫人睡去也不曾?
(梅香云)我去看來。
(下)(正旦做睡,梅香推科,云)小姐,小姐!
(正旦醒科,云)我正好做夢哩。
(梅香云)你夢見甚么來?
(正旦唱)【南呂】【一枝花】睡魔纏繳得慌,別恨禁持得煞。
離魂隨夢去,幾時(shí)得好事奔人來,一見了多才,口兒里念,心兒里愛,合是姻緣簿上該。
則為畫眉的張敞風(fēng)流,擲果的潘郎稔色。
(梅香云)今夜好歹來也,則管里作念的眼前活現(xiàn)。
(正旦唱)【梁州第七】早是抱閑怨,時(shí)乖運(yùn)蹇;
又添這害相思,月值年災(zāi)。
(帶云)休道是我,(唱)天若知道和天也害。
(云)梅香,這早晚多早晚也?
(梅香云)是申牌時(shí)候了。
(正旦唱)幾時(shí)得月離海嶠,才則是日轉(zhuǎn)申牌。
(梅香云)小姐,日頭下去了,一天星月出來了。
(正旦唱)怕露驚宿鳥,風(fēng)弄庭槐。
看銀河斜映瑤階,都不動(dòng)纖細(xì)塵埃。
月也你本細(xì)如弓,一半兒蟾蜍,卻休明如鏡照三千世界,冷如冰浸十二瑤臺(tái)。
禁壚瑞靄,把剔團(tuán)圝明月深深拜,你方便,我無礙。
深拜你個(gè)嫦娥不妒色,你敢且半霎兒霧鎖云埋。
(梅香云)這場事也非容易哩!
(正旦唱)【牧羊關(guān)】待月簾微簌,迎風(fēng)戶半開;
你看這場風(fēng)月規(guī)劃。
(梅香云)怎生規(guī)劃?
(正旦云)你與我接去。
(梅香云)怕他不來!
倒教我去接他。
(正旦唱)就著這風(fēng)送花香,云籠月色。
(梅香云)小姐,為甚么著我接他去?
(正旦唱)你道為甚著你個(gè)丫鬟迎少俊,我則怕似趙杲送曾哀。
(梅香云)這里線也似一條直路,怕他迷了道兒?
(正旦唱)你道方徑直如線,我道侯門深似海。
(梅香云)你兩個(gè)頭目,自說話來。
(正旦唱)【罵玉郎】相逢正是花溪側(cè),也須穿短巷過長街。
(梅香云)到那里便喚你來。
(正旦唱)又不比秦樓夜宴金釵客,這的擔(dān)著利害,把你那小性格且寧奈。
【感皇恩】咱這大院深宅,幽砌閑階,不比操琴堂,沽酒舍,看書齋。
(梅香云)遲又不是,疾又不是,怎生可是?
(正旦唱)教你輕分翠竹,款步蒼臺(tái),休驚起庭鴉喧,鄰犬吠,怕院公來。
(梅香云)小姐,這來時(shí)可著多早晚也?
(正旦唱)【采茶歌】把粉墻兒挨,角門兒開,等夫人燒罷夜香來。
月色朦朧天色晚,鼓聲才動(dòng)角聲哀。
(梅香云)我說與你,夫人已睡了也,一準(zhǔn)不來了。
今夜嬤嬤又在前面守著庫房門哩。
天色晚了,我點(diǎn)上燈,就接姐夫去。
(裴舍引張千上,云)張千,休大驚小怪的,你只在墻外等著。
(做跳墻見科,云)梅香,我來了也。
(梅香云)我說去。
小姐,姐夫來了也。
你兩個(gè)說話,我門首看著。
(裴舍云)小生是個(gè)寒儒,小姐不棄,小生殺身難報(bào)。
(正旦云)舍人則休負(fù)心!
(唱)【隔尾】我推粘翠靨遮宮額,怕綽起羅裙露繡鞋。
我忙忙扯的鴛鴦被兒蓋,翠冠兒懶摘,畫屏兒緊挨。
是他撒滯殢,把香羅帶兒解。
(嬤嬤上,云)這早晚小姐房里有人說話,在窗下聽咱。
呀,果然有人,我去覷破他。
(梅香云)小姐,吹滅了燈,嬤嬤來也!
(嬤嬤云)吹滅了燈?
我聽的多時(shí)了也?
你待走那里去?
(裴舍同旦做跪科,正旦云)是做下來也,怎見父母!
奶奶可憐見,你放我兩個(gè)私走了罷,至死也不敢忘你。
(嬤嬤云)兀的是不出嫁的閨女,教人營勾了身軀,可又隨著他去。
這漢子是誰家的?
(裴舍云)小生是客寄書生,乞容寬恕。
(嬤嬤云)俺這里不是贏奸買俏去處。
(正旦唱)【紅芍藥】他承宣馳驛奉官差,來這里和買花栽。
又不是瀛州方丈接蓬萊,遠(yuǎn)上天臺(tái)。
比畫眉郎多氣概,驟青驄踏斷章臺(tái)。
(嬤嬤云)都是這梅香小奴才勾引來的!
(正旦唱)枉罵他偷寒送暖小奴才,要這般當(dāng)面搶白。
(嬤嬤云)不是這奴胎是誰?
(正旦唱)【菩薩梁州】是這墻頭擲果裙釵,馬上搖鞭狂客。
說與你個(gè)聰明的奶奶,送春情是這眼去眉來。
(嬤嬤云)好!
可羞也那不羞?
眼去眉來,倒與真奸真盜一般,教官司問去。
(正旦唱)則這女娘家直恁性兒乖,我待舍殘生還卻鴛鴦債,也謀成不謀敗。
是今日且停嗔過后改,怎做的奸盜拿獲?
(嬤嬤云)你看上這窮酸餓醋甚么好?
(正旦唱)【牧羊關(guān)】龍虎也招了儒士,神仙也聘與秀才,何況咱是濁骨凡胎。
一個(gè)劉向題倒西岳靈祠,一個(gè)張生煮滾東洋大海。
卻待要宴瑤池七夕會(huì),便銀漢水兩分開!
委實(shí)這烏鵲橋邊女,舍不的斗牛星畔客。
(嬤嬤云)家丑事不可外揚(yáng)。
兀那漢子,我將你拖到宮中,不道的饒了你哩。
(裴舍云)嬤嬤,你要了我買花栽子的銀子,教梅香喚將我來,咱就和你見官去來。
(正旦唱)【三煞】不肯教一床錦被權(quán)遮蓋,可不道九里山前大會(huì)垓,繡房里血泊浸尸骸。
解下這摟帶裙刀,為你逼的我緊也便自傷殘害,顛倒把你娘來賴。
(梅香云)你要他這秀才的銀子,教我去喚將他來。
便見夫人,也則實(shí)說。
(嬤嬤云)夫人也不信。
(正旦唱)你則是拾的孩兒落的摔,你待致命圖財(cái)。
【二煞】我怎肯掩殘粉淚橫眉黛,倚定門兒手托腮,山長水遠(yuǎn)幾時(shí)來。
且休說度歲經(jīng)年,只一夜冰夜消瓦,憑時(shí)節(jié)知他是和尚在缽盂在。
他憑著滿腹文章七步才,管情取日轉(zhuǎn)千階。
(嬤嬤云)親的則是親,若夫人變了心,可不枉送我這老性命。
我如今和你商量,隨你揀一件做:
第一件,且教這秀才求官去,再來取你;
不著,嫁了別人。
第二件,就今夜放你兩個(gè)走了,等這秀才得了官,那時(shí)依舊來認(rèn)親。
(正旦云)嬤嬤,只是走的好。
(唱)【黃鐘尾】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駭,怎肯十謁朱門九不開。
(嬤嬤云)若以后泄漏出些風(fēng)聲,枉壞了一世前程,拆散了一雙佳配。
常言道:
一歲使長百歲奴。
我耽著利害放您,則要一路上小心在意者。
(正旦云)母親年高,怎生割舍!
(嬤嬤云)夫人處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罷。
(正旦同裴謝科,正旦唱)不是我敢為非敢作歹,他也有風(fēng)情有手策;
你也會(huì)圓成會(huì)分解,我也肯過從肯耽待。
便鎖在空房,嫁在鄉(xiāng)外。
你道父母年高老邁,那里有女孩兒共爺娘相守到頭白?
女孩兒是你十五歲寄居的堂上客。
(同裴舍、梅香下)(嬤嬤云)他每去也。
若夫人問時(shí),說個(gè)謊道,不知怎生走了;
料夫人必然不敢聲揚(yáng)。
等待他日后再來認(rèn)親,也未遲哩。
(下)第三折(裴尚書上,云)自從少俊去洛陽買花栽子回來,今經(jīng)七年。
老夫常是公差,多在外,少在里。
且喜少俊頗有大志,每日在后花園中看書,直等功名成就,方才娶妻。
今日是清明節(jié)令,老夫待親自上墳去,奈畏風(fēng)寒,教夫人和少俊替祭祖去咱。
(下)(裴舍引院公上,云)自離洛陽,同小姐到長安七年也。
得了一雙兒女,小廝兒叫做端端,女兒喚做重陽。
端端六歲,重陽四歲,只在后花園中隱藏,不曾參見父母,皆是院公伏侍,連宅里人也不知道。
今日清明節(jié)令,父親畏風(fēng)寒,我與母親郊外墳塋中祭奠去。
院公在意照顧,怕老相公撞見。
(院公去)哥哥,一歲使長百歲奴。
這宅中誰敢提起個(gè)李字!
若有一些差失,如同那趙盾便有災(zāi)難,老漢就是靈輒扶輪,王伯當(dāng)與李密疊尸,為人須為徹。
休道老相公不來,便來呵,老漢憑四方口,調(diào)三寸舌,也說將回去。
我這是蒯文通、李左車。
哥哥,你放心,倚著我呵,萬丈水不教泄漏了一點(diǎn)兒。
(裴舍云)若無疏失,回家多多賞你。
(下)(正旦引端端、重陽上,云)自從跟了舍人來此呵,早又七年光景,得了一雙兒女。
過日月好疾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數(shù)年一枕夢莊蝶,過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
想父母關(guān)山途路遠(yuǎn),魚雁信音絕。
為甚感嘆咨嗟,甚日得離書舍?
【駐馬聽】憑男子豪杰,平步上萬里龍庭雙鳳闕;
妻兒真烈,合該得五花官誥七香車。
也強(qiáng)如帶滿頭花,向午門左右把狀元接;
也強(qiáng)如掛拖地紅,兩頭來往交媒謝。
今日個(gè)改換別,成就了一天錦繡佳風(fēng)月。
(云)我掩上這門,看有甚人來此。
(院公持掃帚上,云)哥哥祭奠去了,嫂嫂跟前回復(fù)去咱。
(見科,云)嫂嫂,舍人祭奠去了。
院公特地說與嫂嫂得知。
(正旦云)院公可要在意者,則怕老相公撞將來。
(院公云)老漢有句話敢說么?
今日清明切,有甚節(jié)令酒果,把些與老漢吃飽了,只在門首坐著,看有甚的人來。
(旦與酒肉吃科)(院公云)夜來兩個(gè)小使長把墻頭上花都折壞了,今日休教出來,只教書房中耍,則怕老相公撞見。
(正旦唱)【喬牌兒】當(dāng)攔的便去攔,我把你個(gè)院公謝。
想昨日被棘針都把衣袂扯,將孩兒指尖兒都撾破也。
(端端云)奶奶,我接爹爹去來。
(正旦云)還未來哩!
(唱)【幺篇】便將球棒兒撇,不把膽瓶藉。
你哥哥,這其間未是他來時(shí)節(jié),怎抵死的要去接?
(院公云)我門口去吃了一瓶酒,一分節(jié)食,覺一陣昏沉。
倚著湖山睡些兒咱!
(端端打科)(院公云)唬殺人也。
小爺爺!
你耍到房里耍去。
(又睡科,重陽打科)(院公云)小奶奶,女孩家這般劣!
(又睡科,二人齊打科)(院公云)我告你去也,快書房里去!
(裴尚書引張千上,云)夫人共少俊祭奠去了,老夫心中悶倦,后花園內(nèi)走一遭去,看孩兒做下的功課咱。
(見院公云)這老子睡著了。
(做打科)(院公做醒、著掃帚打科,云)打你娘,那小廝!
(做見慌科)(尚書云)這兩個(gè)小的是誰家?
(端端云)是裴家。
(尚書云)是那個(gè)裴家?
(重陽云)是裴尚書家。
(院公云)誰道不是裴尚書家花園,小弟子還不去!
(重陽云)告我爹爹、奶奶說去。
(院公云)你兩個(gè)采了花木,還道告你爹爹、奶奶去?
跳起憑公公來也,打你娘!
(兩人走科)(院公云)你兩個(gè)不投前面走,便往后頭去?
(二人見旦科,云)我兩人接爹爹去,見一老爹,問是誰家的。
(正旦云)孩兒也,我教你休出去,兀的怎了!
(尚書做意科,云)這兩個(gè)小的,不是尋常之家。
這老子其中有詐,我且到堂上看來。
(正旦唱)【豆葉兒】接不著你哥哥,正撞見你爺爺。
魄散魂消,腸慌腹熱,手腳獐狂去不迭。
相公把柱杖掂詳,院公把掃帚支吾,孩兒把衣袂掀者。
(尚書云)咱房里去來。
(到書房,正旦掩門科)(尚書云)更有誰家個(gè)婦人?
(院公云)這婦人折了俺花,在這房內(nèi)藏來。
(正旦唱)【掛玉鉤】小業(yè)種把櫳門掩上些,道的跳天撅地十分劣。
被老相公親向園中撞見者,唬的我死臨侵地難分說。
(尚書云)拿的芙蓉亭上來。
(正旦唱)氳氳的臉上羞,撲撲的心頭怯;
喘似雷轟,烈似風(fēng)車。
(院公云)這婦人折了兩朵兒花,怕相公見,躲在這里。
合當(dāng)饒過,教家去。
(正旦云)相公可憐見,妾身是少俊的妻室。
(尚書云)誰是媒人?
下了多少錢財(cái)?
誰主婚來?
(旦做低頭科)(沿書云)這兩個(gè)小的是誰家?
(院公云)相公不合煩惱合歡喜。
這的是不曾使一分財(cái)禮,得這等花枝般媳婦兒,一雙好兒女,合做一個(gè)大筵席。
老漢買羊去,大嫂,請(qǐng)回書房里去者。
(尚書怒科,云)這婦人決是介優(yōu)酒肆之家!
(正旦云)妾是官宦人家,不是下賤之人。
(尚書云)噤聲!
婦人家共人淫奔,私情來往,這罪過逢赦不赦。
送與官司問去,打下你下半截來。
(正旦唱)【沽美酒】本是好人家女艷冶,便待要興詞訟發(fā)文牒,送到官司遭痛決。
人心非鐵,逢赦不該赦。
【太平令】隨漢走怎說三貞九烈,勘奸情八棒十挾。
誰識(shí)他歌臺(tái)舞榭,甚的是茶房酒舍。
相公便把賤妾,拷折下截,并不是風(fēng)塵煙月。
(尚書云)則打這老漢,他知情。
(張千云)這個(gè)老子,從來會(huì)勾大引小。
(院公云)相公,七年前舍人哥哥買花栽子時(shí),都是這廝搬大引小,著舍人刁將來的。
(張千云)老子攀下我來也。
(尚書云)是了,敢這廝也知情!
(正旦唱)【川撥棹】賽靈輒,蒯文通,李左車;
都不似季布喉舌,王伯當(dāng)尸疊。
更做道向人處無過背說,是和非須辯別。
(尚書云)喚的夫人和少俊來者。
(夫人裴舍上,見科)(尚書云)你與孩兒通同作弊,亂我家法。
(夫人云)老相公,我可怎生知道?
(尚書云)這的是你后園中七年做下的功課!
我送到官司,依律施行者。
(裴舍云)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為一婦人,受官司凌辱,情愿寫與休書便了。
告父親寬恕。
(正旦唱)【七弟兄】是那些劣忄敞,痛傷嗟也,時(shí)乖運(yùn)蹇遭磨滅。
冰清玉潔肯隨邪,怎生的拆開我連理同心結(jié)!
(尚書云)我便似八烈周公,俺夫人似三移孟母。
都因?yàn)槟銈€(gè)淫婦,枉壞了我少俊前程,辱沒了我裴家上祖。
兀那婦人,你聽者:
你既為官宦人家,如何與人私奔?
昔日無鹽采桑于村野,齊王車過見了,欲納為后同車。
而無鹽曰:
不可,稟知父母,方可成婚;
不見父母,即是私奔。
呸!
你比無鹽敗壞風(fēng)俗,做的個(gè)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正旦云)我則是裴少俊一個(gè)。
(尚書怒云)可不道女慕貞潔,男效才良;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你還不歸家去!
(正旦云)這姻緣也是天賜的。
(尚書云)夫人,將你頭上玉簪來。
你若天賜的姻緣,問天買卦,將玉簪向上磨做了針兒一般細(xì)。
不折了,便是天賜姻緣;
若折了,便歸家去也。
(正旦唱)【梅花酒】他毒腸狠切,丈夫又軟揣些些,相公又惡噷噷乖劣,夫人又叫丫丫似蝎蜇。
你不去望夫石上變化身,筑墳臺(tái)上立個(gè)碑碣。
待教我謾忄敞忄敞,愁萬縷,悶千疊;
心似醉,意如果;
眼似瞎,手如瘸;
輕拈掇,慢拿捻。
【收江南】呀!
王吉叮珰掂做了兩三截,有鸞膠難續(xù)玉簪折,則他這夫妻兒女兩離別。
總是我業(yè)徹,也強(qiáng)如參辰日月不交接。
(尚書云)可知道玉簪折了也,你還不肯歸家去?
再取一個(gè)銀壺瓶來,將著游絲系住,到金井內(nèi)汲水。
不斷了,便是夫妻;
瓶墜簪折,便歸家去。
(正旦云)可怎了!
(唱)【雁兒落】似陷人坑千丈穴,勝滾浪千堆雪。
恰才石頭上損玉簪,又教我水底撈明月。
【得勝令】冰弦斷,便情絕;
銀瓶墜,永離別。
把幾口兒分兩處;
(尚書云)隨你再嫁別人去。
(正旦唱)誰更待雙輪輾四轍。
戀酒色淫邪,那犯七出的應(yīng)拚舍;
享富貴豪奢,這守三從的誰似妾!
(尚書云)既然簪折瓶墜,是天著你夫妻分離。
著這賊丑生與你一紙休書,便著你歸家去。
少俊,你只今日便與我收拾琴劍書箱,上朝求官應(yīng)舉去。
將這一兒一女收留在我家。
張千,便與我趕離了門者!
(下)(裴舍與旦休書科)(正旦云)少俊,端端,重陽,則被你痛殺我也!
(唱)【沉醉東風(fēng)】夢驚破情緣萬結(jié),路迢遙煙水千疊。
常言道有親娘有后爺,無親娘無疼熱。
他要送我到官司,逞盡豪杰。
多謝你把一雙幼女癡兒好覷者,我待信拖拖去也。
(云)端端,重陽,兒也!
你曉事些兒,我也不能夠見你了也!
(唱)【甜水令】端端共重陽,他須是你裴家枝葉。
孩兒也啼哭的似癡呆,這須是我子母情腸,廝牽廝惹,兀的不痛殺人也!
【折桂令】果然人生最苦是離別,方信道花發(fā)風(fēng)篩,月滿云遮。
誰更敢倒鳳顛鸞,撩蜂剔蝎,打草驚蛇?
壞了咱墻頭上傳情簡帖,拆開咱柳陰中鶯燕蜂蝶。
兒也咨嗟,女又?jǐn)r截,既瓶墜簪折,咱義斷恩絕!
(張千云)娘子,你去了罷!
老相公便著我回話哩。
(正旦云)少俊,你也須送我歸家去來。
(唱)【鴛鴦煞】休把似殘花敗柳冤仇結(jié),我與你生男長女填還徹。
指望則生同衾,死則共穴。
唱道題柱胸襟,當(dāng)壚的志節(jié),也是前世前緣,今生今業(yè)。
少俊呵,與你干駕了會(huì)香車,把這個(gè)沒氣性的文君送了也!
(下)(裴舍云)父親,你好下的也。
一時(shí)間將俺夫妻子父分離,怎生是好?
張千,與我收拾琴劍書箱,我就上朝取應(yīng)去。
一面瞞著父親,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不妨。
(詩云)正是:
石上磨玉簪,欲成中央折。
井底引銀瓶,欲上絲繩絕。
兩者可奈何,似我今朝別。
果若有天緣,終當(dāng)做瓜葛。
(下)第四折(正旦引梅香上,云)自從裴少俊將我休棄了,回到洛陽,父母雙亡,遺下幾個(gè)使數(shù)和那宅舍莊田,依還的享用富貴不盡。
則是撇下一雙兒女,又未知少俊應(yīng)舉去,得官也不曾,好傷感人也!
(唱)【中呂】【粉蝶兒】簾卷蝦須,冷清清綠窗朱戶,悶殺我獨(dú)自離居。
落可便想金枷,思玉鎖,風(fēng)流的牢獄。
(內(nèi)做鳥鳴科)(唱)誰叫你飛出巴蜀,叫離人不如歸去。
【醉春風(fēng)】家萬里夢蝴蝶,月三更聞杜宇。
則兀那墻頭馬上引起歡娛,怎想有這場苦、苦。
都則道百媚千嬌,送的人四分五落,兩頭三緒。
(裴舍上,詩云)親捧丹書下九重,路人爭識(shí)五花驄。
想來全是文章力,未必家門積善功。
小官裴少俊,自從上朝取應(yīng),一舉狀元及第,就除洛陽縣尹之職。
來到這洛陽城,我且換了衣服,跟尋我那李千金小姐去。
問人來,則這里便是李總管家,府門首兀的不是梅香。
小姐在家么?
(梅香見科,云)我則做不知。
我這里有甚么小姐!
這個(gè)漢子不達(dá)時(shí)務(wù),你這里立地,我家去見。
(見旦科,云)你歡喜也!
姐夫在門首。
(正旦云)這妮子又胡說!
果然是他,你看他穿著甚么衣服哩?
(梅香云)他穿著秀才的衣服。
小姐,真?zhèn)€我不說謊。
(正旦云)可怎生穿著秀才衣服!
(唱)【滿庭芳】長安應(yīng)舉,羞歸故里,懶睹鄉(xiāng)閭。
他那里談天口噴珠玉,一刬的者也之乎;
他那三昧手能修手模,讀五車書會(huì)寫休書。
教齋長休題柱,想他人有怨語,兀的不笑殺漢相如。
(裴舍云)梅香進(jìn)去了就不出來,我自過去。
(做見旦科,云)小姐,間別無恙?
今日還來尋你,依舊和你相好,重做夫妻。
(正旦云)裴少俊,你是說甚么話!
(唱)【普天樂】你待結(jié)綢繆,我怕遭刑獄。
我人心似鐵,他官法如爐。
你娘并無那子母情,你爺怎肯相憐顧?
問的個(gè)下惠先生無言語。
他道我更不賢達(dá),敗壞風(fēng)俗;
怎做家無二長,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裴舍云)小姐,我如今得了官也,我父親致仕閑居。
我特來認(rèn)你,我就在此處為縣尹。
(正旦唱)【迎仙客】你封為三品官,列著八椒圖,你父親告致仕,卻離了京兆府。
吏部里注定遷移,戶部里革罷了俸祿。
枉教他遙授著尚書,則好教管著那普天下姻緣簿。
(裴舍云)我則今日就搬將行李來。
(正旦云)我這里住不的!
(唱)【石榴花】常言道好客不如無,搶出去又何如。
我心中意氣怎消除!
你是窨付、負(fù)與、何辜。
既為官怎臉上無羞辱?
(裴舍云)我與你是兒女夫妻,怎么不認(rèn)我?
(正旦唱)你道我不識(shí)親疏。
雖然是眼中沒的珍珠處,也須知略辯個(gè)賢愚。
(裴舍云)這是我父親之命,不干我事。
(正旦唱)【斗鵪鶉】一個(gè)是八烈周公,一個(gè)是三移孟母。
我本是好人家孩兒,不是娼人家婦女,也是行下春風(fēng)望夏雨。
待要做眷屬,枉壞了少俊前程,辱沒了你裴家上祖!
(裴舍云)小姐,你是個(gè)讀書聰明的人,豈不聞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說,出。
子不宜其妻,父母曰'
是善事我。
'
則行夫婦之禮焉,終身不衰。
(正旦云)裴少俊,你是不知,聽我說與你咱。
(唱)【上小樓】恁母親從來狠毒,恁父親偏生嫉妒。
治國忠直,操守廉能,可怎生做事糊突!
幸得個(gè)鸞鳳交,琴瑟揩,夫妻和睦,不似你裴尚書替兒嫌?jì)D。
(尚書引夫人、端端、重陽上,云)老夫裴尚書。
我問人來,這便是我李總管家府里。
聽的少俊孩兒得了官,授本處縣尹,媳婦兒不肯認(rèn)他。
我引著兩個(gè)孩兒同老夫人,可早來到也。
左右,報(bào)復(fù)去,道裴尚書在于門首。
(祗候報(bào)科)(裴舍云)呀!
父親在門首,我接去。
父親,你孩兒得了官也,授本處縣尹;
媳婦不肯相認(rèn),道我當(dāng)初休了他來。
(尚書云)孩兒在那里?
(見旦科,云)兒也,誰知道你是李世杰的女兒,我當(dāng)初也曾議親來,誰知道你暗合姻緣。
你可怎生不說你是李世杰的女兒,我則道你是優(yōu)人娼女。
我如今和夫人、兩個(gè)孩兒,牽羊擔(dān)酒,一徑的來替你陪話,可是我不是了。
左右,將酒來,你滿飲此一杯。
(正旦唱)【幺篇】他把酒盞兒擎,我便把認(rèn)字兒許?
(夫人云)你看我的面皮,我替你抬舉的兩個(gè)孩兒偌大也,你認(rèn)了俺者。
(端端、重陽云)奶奶,你認(rèn)了俺者。
(正旦唱)赤緊的陶母熬煎,曾參錯(cuò)見,太公跋扈。
一個(gè)兒,一個(gè)女,都一時(shí)啼哭,(帶云)哎!
兒,則被你想殺我也!
(唱)須是俺斷不了子母腸肚。
(尚書云)哎!
你認(rèn)了我罷。
(正旦云)你休了我,我斷然不認(rèn)!
(尚書云)你既不認(rèn),引著孩兒回去。
(端端、重陽悲云)奶奶,你好狠也,則被你痛殺我也!
你若不認(rèn),要我兩個(gè)性命怎的?
我兩個(gè)死了罷。
(正旦云)我待不認(rèn)來呵,不干你兩個(gè)事,罷,罷,罷!
我認(rèn)了罷。
公公,婆婆,你受媳婦幾拜。
(尚書云)既是孩兒認(rèn)了,將酒來!
我與你慶喜,你滿飲一杯者。
(正旦拜受科,唱)【十二月】這是你自來的媳婦,今日參拜公姑。
索甚擎壺執(zhí)盞,又怕是定計(jì)鋪謀。
猛見了玉簪銀瓶,不由我不想起當(dāng)初。
【堯民歌】呀!
只怕簪折瓶墜寫休書,(尚書云)孩兒,舊話休題。
(正旦唱)他那里做小伏低勸芳醑,將一杯滿飲醉模糊。
(裴舍云)小姐,須索歡喜咱。
(正旦唱)有甚心情笑歡娛,躊也波躕。
賊兒膽底虛,又怕似趕我歸家去。
(尚書云)孩兒也,您當(dāng)初等我來問親,可不好;
你可瞞著我私奔來宅內(nèi),你又不說是李世杰的女兒。
(正旦云)父親,自古及今,則您孩兒私奔哩?
(唱)【耍孩兒】告爹爹奶奶聽分訴,不是我家丑事,將今喻古。
只一個(gè)卓王孫氣量卷江湖,卓文君美貌無如。
他一時(shí)竊聽求凰曲,異日同乘駟馬車,也是他前生福。
怎將我墻頭馬上,偏輸卻沽酒當(dāng)壚。
【煞尾】今日個(gè)五花誥準(zhǔn)應(yīng)言,七香車談笑取。
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荷著萬萬歲當(dāng)今圣明主。
(尚書云)今日夫妻團(tuán)圓,殺羊造酒,做慶喜的筵席。
(詩云)從來女大不中留,馬上墻頭亦好逑。
只要姻緣天配合,何必區(qū)區(qū)結(jié)彩樓。
題目李千金月下花前正名裴少俊墻頭馬上
楔子(凈扮魏齊領(lǐng)卒子上,詩云)自從分晉列為侯,天下雄兵數(shù)汴州。
誰想馬陵遭敗后,至今說著也還羞。
某乃魏齊是也,佐于魏國,為丞相之職。
想俺先祖魏斯,與那趙籍、韓虔,同為晉大夫,三分其地,我魏國建都于大梁。
今天下并為七國,是秦、齊、燕、趙、韓、楚和俺魏國。
各據(jù)疆土,倚強(qiáng)凌弱,不肯相下。
俺魏國與齊國有積世之仇,前年齊國遣孫臏統(tǒng)領(lǐng)軍馬,明稱救韓,暗來襲魏,被他詐敗佯輸,添兵減灶,在馬陵山下削木為號(hào),眾弩俱發(fā),射死大將龐涓,擄了長啊公子申歸齊。
俺魏國從此不振,曾許他三年一進(jìn)貢,屈指之間,早是三年了也。
近日俺惠王病染不安,命俺權(quán)國,欲遣一文武全備能言快語之士,往聘齊國。
一來還他三年貢物,二來求放公子申還朝,重修兩國之好,永為唇齒之邦。
俺國中惟有中大夫須賈其人,可以任使,已曾奏知俺主,著他前去。
他說今日起程,必來辭別,可怎生這早晚還不見來?
左右,與我門首覷者,若須賈來時(shí),報(bào)復(fù)我知道。
(卒子云)理會(huì)的。
(沖末扮須賈上,云)小官魏國中大夫須賈是也。
俺主惠王不豫,魏齊權(quán)國,令小官奉使于齊。
奈小官生而拙訥,不能應(yīng)對(duì),恐誤兩國之好。
小官家中有一辯士,乃是范雎。
此人深懷妙策,廣覽群書,問一答十,堪充其任。
小官欲舉此人同去,也見俺魏國多才,有何不可?
此間正是相府門首。
小校報(bào)復(fù)去,道有須賈來了也。
(卒子做報(bào)科)(魏齊云)道有請(qǐng)。
(卒子云)請(qǐng)進(jìn)。
(做見科)(魏齊云)大夫,你來了也。
今日為何還不登程?
(須賈云)須賈行李已發(fā),還有一事,未敢擅便,特此稟知。
(魏齊云)大夫有何事?
但說不妨。
(須賈云)須賈平日拙口鈍辭,猶恐應(yīng)對(duì)有誤。
家中有一辯士,名曰范雎。
得與此人同行,凡事計(jì)議,萬無一失。
須賈未敢自專,請(qǐng)老相國裁奪。
(魏齊云)你說那范雎在于何處?
(須賈云)現(xiàn)在舍下。
(魏齊云)既然如此,何不就著此人來見俺波?
(須賈云)左右,請(qǐng)將范先生來者。
(卒子做喚科,云)范先生安在?
(正末扮范雎上,云)小生姓范名雎,字叔,本貫魏國人氏。
幼習(xí)儒業(yè),兼看兵書。
不幸父母早年亡化,在此中大夫須賈門下,做著個(gè)門館先生。
今日著人呼喚,不知有甚事,須索走一遭去。
(做見須賈科,云)大夫呼喚小生,有何事分付?
(須賈云)今小官奉使往齊,特舉先生為副,萬一請(qǐng)得魏申公子還國,先生必有重用。
俺適才已稟過魏相了,同去見來。
(正末云)既如此,大人請(qǐng)先,小生隨后。
(須賈做入見科,云)稟上老相國,則此人便是范雎。
(正末拜科)(魏齊云)辯士免禮。
恰才須賈大夫舉薦你同入齊為使,若保的俺長兄公子無事還于本國,那其間自有重賞加官也。
(正末云)大人放心,小生自今日入齊為使,管教公子無事還國也。
(唱)【仙呂】【端正好】憑著俺仲尼書,蒼頡字,周公禮,子產(chǎn)文辭。
奈家貧不遇人驅(qū)使,怎肯道是無用也于才思。
(魏齊云)只要你保的公子還國,必有重用。
(正末唱)【幺篇】常則是半生忙,不遂我平生志,居陋巷甘分隨時(shí)。
今日個(gè)和使臣冠蓋相隨次,離魏國,到臨淄;
憑喉舌,決雄雌;
休戰(zhàn)陣,免興師,(帶云)大人放心,憑范雎三寸之舌,包請(qǐng)俺公子歸國便了。
(唱)管成就這公事。
(下)(須賈云)須賈就此告行,上托宗廟之靈、君主之福,下賴公子之德、相國之威,管權(quán)兩國和好,無負(fù)此一番使命也。
(做拜別科)(魏齊云)大夫,則要你小心在意者。
(須賈做出門科,云)左右那里?
收拾行裝,輕車一輛,從者六七人,與范雎先生同往齊邦為使,則今日走一遭去。
(詩云)從來使命本非輕,猶喜相知共此行。
三寸舌為安國劍,一函書作固邊城。
(下)(魏齊云)令人,安排酒果,到于十里長亭,與須賈大夫餞行去來。
(下)第一折(外扮鄒衍領(lǐng)張千上,詩云)形據(jù)瑯琊勝,財(cái)歸渤海肥。
七雄誰第一?
什二在東齊。
小官乃齊國中大夫鄒衍是也。
方今周室既衰,列國諸侯,互相吞并,號(hào)曰七雄,是秦、齊、燕、趙、韓、楚、魏。
先年間俺國與魏邦有隙,皆因魏邦倚恃龐涓之勢,屢次侵犯俺國。
后來遣卜商大夫往魏進(jìn)茶,聞知孫子大賢,在茶車?yán)锇挡厮麣w國,俺主公拜為軍師。
是時(shí)龐涓伐韓,孫子口稱救韓,卻引兵徑去襲魏,詐敗佯輸,添兵減灶。
龐涓大喜曰:
我固知齊軍怯,入我境,士卒亡者過半矣。
竟被孫子將那龐涓賺到馬陵山下誅了,連他公子申也被擄了。
魏邦因此許俺三年進(jìn)貢,今經(jīng)第三年也。
魏邦使臣乃是須賈,帶一副使,名為范雎。
這范雎果然是個(gè)能言巧辯之士,俺主公見他一席話,不勝大喜,遂放公子申還國,兩邦修好,永為唇齒。
俺主公特遣小官在驛亭中擺設(shè)筵宴,管待范雎,更有偌多賞賜禮物,表俺主公敬賢之意。
張千,門首覷者,若賢士來時(shí),報(bào)復(fù)某知道。
(正末上,云)小生范雎,隨著須賈大夫,到此齊國為使。
見了齊君,被小生幾句話打動(dòng)的他心歡意悅,就釋放俺公子申無事回還。
今日有齊國中大夫鄒衍,在驛亭中令人相請(qǐng),須索去走一遭。
想俺學(xué)成文武全才,虛淹半世,幾時(shí)是那崢嶸發(fā)達(dá)時(shí)節(jié)也呵!
(唱)【仙呂】【點(diǎn)絳唇】日月煎熬,利名牽擾,人空老。
今日明朝,則俺這愁思知多少。
【混江龍】若依著先王典教,貧而無諂富無驕,俺可甚一身流落,半世辛勞?
常只是白首相知猶按劍,枉了也朱門先達(dá)有同袍。
猛回頭則落的紇地微微笑,倒不如癡呆懵懂,甘守著陋巷的這簞瓢。
(云)可早來到驛亭也。
令人報(bào)復(fù)去,道有范雎在于門首。
(張千做報(bào)科,云)報(bào)的大人得知,有范雎來了也。
(鄒衍云)道有請(qǐng)。
(張千云)請(qǐng)進(jìn)。
(做見科)(鄒衍云)賢士,小官奉主公命令,在此相候良久。
賢士請(qǐng)坐。
(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勞大王如此重待?
(鄒衍云)賢士有如此大才,久后必有大用也。
(正末唱)【油葫蘆】自古書生多薄命,端的可便成事的少,你看幾人平步躡云霄?
便讀得十年書,也只受的十年暴;
便曉得十分事,也抵不得十分飽。
至如俺學(xué)到老,越著俺窮到老。
想詩書不是防身寶,刬地著俺白屋教兒曹。
(鄒衍云)賢士,如今這秀才每但讀些書,便去求官應(yīng)舉。
賢士有如此大才,何不進(jìn)取功名也?
(正末唱)【天下樂】他每只是些躲避當(dāng)差影身草,自古來文章,可便將人都誤了。
(鄒衍云)我想古人都是靠著文章出身的,怎見得就誤了人來?
(正末唱)勸今人休將前輩學(xué)。
(鄒衍云)學(xué)便如何?
(正末唱)學(xué)卞莊斬虎的入虎穴,學(xué)呂望釣魚的近池沼,學(xué)太康放鷹鶻拿燕雀。
(鄒衍云)賢士,你不學(xué)古人,待要怎生也?
(正末唱)【那吒令】我論著那斬虎的,則不如去斬蛟;
(鄒衍云)這釣魚的,可是如何?
(正末唱)釣于的,則不如去釣鰲;
(鄒衍云)這放鷹的,可是如何?
(正末唱)放鷹的,則不如去放雕。
調(diào)大謊往上趲,抱粗腿向前跳,倒能夠祿重官高。
(鄒衍云)賢士,如今世上都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時(shí)節(jié),也須穿著那鮮明衣帽,打扮的齊整些才好。
(正末唱)【鵲踏枝】但有些個(gè)好穿著,好靴腳,出來的苫眼鋪眉,一個(gè)個(gè)納胯挪腰。
說謊的今時(shí)可便使著,天那,則俺這誠實(shí)的管老死蓬蒿!
(鄒衍云)賢士,你可不尋幾個(gè)相識(shí)朋友,告求些赍發(fā)去?
(正末唱)【寄生草】本待要尋知契、謁故交,見十家九家門關(guān)了。
起三陣五陣檐風(fēng)哨,有千片萬片梨花落。
但得個(gè)一頃半頃洛陽田,誰待想七月八月長安道?
(鄒衍云)張千,將酒來。
(張千云)酒到。
(鄒衍云)賢士,小官奉命將著那牛酒管待賢士,請(qǐng)滿飲此杯者。
(做遞酒科,正末云)大人請(qǐng)。
(鄒衍云)賢士請(qǐng)。
(正末云)恭敬不如從命,小生飲這杯酒咱。
(做飲酒科)(鄒衍云)小官奉主公的命,在此驛亭中管待賢士,須要盡醉方歸。
張千,喚將那歌兒舞女來者,著他席間伏侍賢士。
(張千云)歌兒舞女走動(dòng)。
(二旦上,動(dòng)樂科)(鄒衍云)賢士,如今暮冬天道,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的是國家祥瑞,更接著這歌兒舞女,嬌喉細(xì)細(xì),紅袖翩翩。
賢士請(qǐng)放開懷抱,滿飲一杯者。
(正末云)大人,委的是好受用也!
(唱)【金盞兒】俺只見瑞雪舞鵝毛,美酒泛羊羔。
這陰風(fēng)不透重簾幕,兩行弦管列嬌嬈。
頻敲白象板,輕品紫鸞蕭。
(鄒衍云)賢士,此處比門外又是一般天氣。
(正末唱)抵多少地寒氈帳冷,殺氣陣云高。
(鄒衍再遞酒科,云)小官想來,據(jù)賢士有經(jīng)綸濟(jì)世之才,補(bǔ)完天地之手,文通《三略》,武解《六韜》,只合早決功名,立取榮耀。
刬地困于窮途,可不枉了你也!
(正末云)大人,我范雎幼年失教,不諳經(jīng)史。
想為官者要忠勤廉正,去暴除貪。
量范雎是一愚瞽之夫,則可待時(shí)守分,知命安身,未敢希望功名也。
(唱)【醉扶歸】俺則待手把著嚴(yán)陵釣,耳洗著許由瓢。
不圖他頂冠束帶立于朝,但得個(gè)身安樂。
(鄒衍云)賢士,你怎么說這等沒志氣的話?
人生功名富貴,皆由自取,也不專是天數(shù)。
(正末唱)則這的便是俺一斟一酌,再休題富貴也有個(gè)輪來到。
(鄒衍云)賢士,你看俺為官的,吃堂食,飲御酒;
佳人捧臂,壯士擎鞭;
出則高牙大纛,入則峻宇雕梁;
堂上一呼,階下百諾,何等受用!
似你這閑居的,粗衣淡飯,草履麻絳,有甚么好處?
(正末云)大人,則您這為官的,怎比俺清閑快樂也。
(唱)【金盞兒】你為官的剛量度今朝,又早想來朝,您幾時(shí)學(xué)得俺齁嘍嘍一枕頭雞叫?
(鄒衍云)倒是你那閑居的好。
(正末唱)閑居的無事那逍遙,吃的是濁醪一醉酒,直睡到紅日半竿高。
則俺這無憂愁青衲襖,索強(qiáng)如你耽驚怕紫羅袍。
(鄒衍云)賢士,再飲一杯。
(正末做醉科,云)大人,酒夠了也。
(做睡科)(鄒衍云)賢士敢有酒,睡著了也。
左右休大驚小怪的,等賢士醒來時(shí),再飲幾杯者。
(須賈上,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小官須賈,自至齊國,賴得范雎之力,在齊王座間反復(fù)辯論,范雎對(duì)答如流,辭無凝滯。
齊王大喜,厚賜回聘禮物,又放俺公子申還國,永為唇齒之邦,豈不可喜!
小官今早謝過了齊王,止有中大夫鄒衍尚未面別,聞知他在驛亭待客,不若就彼處告辭。
令人,鄒大夫在此么?
(張千云)俺大夫在此待客哩。
(須賈云)有勞報(bào)復(fù)一聲,道有魏須賈還國,特來告別。
(張千做報(bào)科)(鄒衍云)你說管待賢士,著他回去,明日來辭。
(張千做回科,云)俺大夫管待賢士哩,著你明日來辭。
(須賈云)公子和行李都已先去了,怎生是好?
令人,有勞再說一聲,道須賈不能久待。
(張千云)俺大夫著你明日來辭,我怎敢又過去?
(須賈云)沒奈何,再央你過去說一說。
(張千云)也罷,你且等著,待我與你再稟。
(張千做稟科,云)有須賈他說即刻要辭別,不能久待。
(鄒衍做怒科,云)這廝好打!
好道管待賢士哩,著他明日來。
我沒有私宅的?
這里也不是他告辭處。
你休出去,一壁有者。
(張千做侍立科)(須賈云)小官在此門下伺候良久,不見回音,莫不那祗侯人不肯通報(bào)么?
天色漸晚,恐怕誤了程途。
待不辭來,又恐怕大夫見罪。
他說管待賢士,不知管待的是何賢士?
我自過去,有何不可(做入門科,云)這是儀門前,且莫過去,我試看咱。
(做見正末驚科,云)我道大夫管待甚的賢士,可是俺那范雎!
此席為何而設(shè)?
我過去覷破此人,看他說甚么。
(做進(jìn)見,正末驚起科,云)呀,大夫到此也。
(須賈云)范雎,你也在這里那?
(正末云)是小生被召在此。
(須賈云)須賈奉使,多謝大夫周方,今日還國,特來告辭。
(鄒衍云)須賈,你來是拜辭,還是撞席?
我沒有私宅的么?
這驛亭中豈是你辭別去處?
我若不看賢士之面,我將你囚于齊國,著你終身不能回去也。
(須賈做怕科,云)小官得罪了也。
小官在門外聽候。
(鄒衍云)住者。
須賈,著你這大雪中來辭我,怎生無一杯酒與你吃?
看著賢士面上,令人,將酒來。
(張千做斟酒,鄒衍遞科,云)須賈,滿飲一杯。
(須賈云)小官謹(jǐn)領(lǐng)。
(鄒衍云)住者,賢士不曾飲過哩,須賈,你怎敢先飲?
(須賈做低頭科,云)是、是、是。
(鄒衍云)賢士滿飲此杯者。
(正末云)小生怎敢先飲?
(鄒衍云)賢士,恭敬不如從命,賢士飲了者。
(正末云)小生飲。
(做飲酒科)(鄒衍云)令人,將酒來,須賈,你滿飲一杯。
(須賈做接酒科)(鄒衍云)住者,你慌做甚么?
大甕家釀著酒哩,你吃多少?
靠后。
賢士,一只腳兒來,兩只腳兒來,賢士請(qǐng)個(gè)雙杯。
(正末做飲酒科,云)小生飲。
(鄒衍云)令人,將酒來。
須賈,你飲這杯酒。
(須賈做接酒科)(鄒衍云)住者,幾年不曾見那酒?
兩只手撈鈴一般相似,靠后。
賢士,可不道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
(正末云)小生酒夠了也。
(鄒衍云)賢士既不用酒,叫左右將禮物來。
(卒子做托砌末上科)(鄒衍云)賢士,小官奉主公之命,有黃金千兩,權(quán)為路費(fèi),少助行色,莫嫌輕微也。
(正末云)大夫,小生多蒙大王厚禮,這等牛酒管待,尚且難消,又賜黃金千兩,斷然不敢叨受。
(鄒衍云)賢士,俺主公所賜之物,賢士不受,莫非嫌輕么?
(正末唱)【賺煞】我可也敢嫌輕?
(鄒衍云)莫非為少么?
(正末唱)非為少,(鄒衍云)賢士不受,可是為何那?
(正末唱)則俺這窮命里消他不了。
(鄒衍云)蔬菜薄味,不成管待。
(正末唱)百味珍羞食又飽,(鄒衍云)賢士有酒哩,再飲幾杯波。
(正末唱)便做道酒腸寬沉醉陶陶。
俺這里下階道,(做行復(fù)立科,云)范雎,你不辭而回,是何禮也?
(做回謝科,唱)屈脊低腰,承管待深恩甚時(shí)報(bào)?
(鄒衍云)賢士,這黃金是主公所賜,請(qǐng)收了者。
(正末唱)這千金敢叨?
(須賈云)大夫見賜,安得而辭?
(正末唱)斷然的不要,(須賈云)可不道富與貴,人之所欲也?
(正末云)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
(唱)俺則待粗衣淡飯且淹消。
(下)(鄒衍云)賢士去了么?
(張千云)去了也。
(鄒衍云)須賈,你知罪么?
(須賈云)小官不知罪。
(鄒衍云)須賈,你豈不聞任賢則昌,失賢則亡?
故秦用百里奚而秦霸,鄭用子產(chǎn)而鄭強(qiáng);
吳去子胥而吳衰,越去范蠡而越滅。
如你魏國,可謂失賢矣。
前者不用孟子為相,卻用龐涓為帥,所以馬陵之戰(zhàn),你國公子申被擄于此。
如今有一范雎,又不能用而為相,卻用你為大夫。
俺主公釋放你公子申還國者,專為范雎之賢也。
兀那須賈,你到于本國,便能辭官謝罪,讓位范雎,萬事罷論。
倘若挾冤記仇,須賈,你覷者,俺這里雄兵百萬,戰(zhàn)將千員,有一日兵臨城下,將至濠邊,四下里安環(huán),八下里拽炮,人平了你宅舍,馬踐了你庭堂,將你魏國蹅踏的粉碎,那其間則怕你悔之晚矣。
須賈,(詩云)你也曾讀古圣文章,須知蔽賢者謂之不詳。
莫等待兵臨城下,方才懊悔道自取其殃。
(下)(須賈云)我正疑怪范雎今日臨行不見,卻在此間飲酒。
我乃魏國中大夫,受命為使,倒不得與此宴。
范雎是一從者,反受他牛酒管待,又賜黃金千兩。
我若非親身至此,怎知有這等事!
我想范雎本是一個(gè)貧士,因見我至此,故不敢受他這千金之賜。
我如不來,此金必然受了。
教我轉(zhuǎn)轉(zhuǎn)猜疑,其中必然暗昧。
(做沉吟科,云)這有甚么難見處?
想必范雎在我背后,以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重賞。
范雎,你好無禮也!
你坐于堂上,我立于階下,全無一點(diǎn)不安的意思。
今日之事,我且藏于腹中,等待還國之后,范雎,咱和你兩個(gè)慢慢的說話。
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下)第二折(魏齊領(lǐng)卒子上,云)某魏齊是也。
遣須賈大夫入齊為使,不想齊王就放長兄魏申還于本國,又有回聘之禮,此皆是須賈大夫之功也。
今日他在宅中安排酒肴,請(qǐng)某赴宴,想為賞雪而設(shè)。
已曾分付左右,輛起安車,往須賈大夫宅中走一遭去。
(下)(須賈引祗從上,云)小官須賈,自從使齊還國,主公大喜,優(yōu)禮甚厚,止有范雎一事,還不曾說明。
今日就家中略備果桌,專請(qǐng)丞相一人,要究范雎受齊宴賞之私,是何緣故。
早間已令人請(qǐng)下,未見到來。
時(shí)遇暮冬天道,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著國家祥瑞。
天色寒冷,一壁廂備下熱酒伺候。
左右,門首覷者,等丞相來時(shí),報(bào)復(fù)我知道。
(祗從云)理會(huì)的。
(魏齊領(lǐng)卒子上,詩云)紫閣黃扉相府開,安危須仗出群材。
車聲何事轔轔動(dòng),專為華筵賞雪來。
此間正是須賈大夫私宅門首。
令人,報(bào)復(fù)去,道某家來了也。
(祗從做報(bào),須賈慌接科,云)須賈有何德能,敢勞老相國屈高就下也。
(魏齊云)多承大夫重意,老夫來遲休怪。
(須賈云)不敢。
令人,一面吹燈,抬上果桌來者。
(祗從做抬果桌,須賈遞酒科,云)將酒來,老相國請(qǐng)滿飲此杯。
(魏齊云)大夫此一遭出使,保的長兄還國,皆是大夫之力也。
(須賈云)此豈須賈之能,全仗主公的洪福,老相國的余威,何足掛齒?
今日雪中,荷蒙臺(tái)駕降臨,須賈不勝榮感。
但有一事,要稟知老相國,未敢擅便。
(魏齊云)大夫有何事,但說不妨。
(須賈云)非是須賈饒舌,實(shí)為國家利害,不得不言。
前者須賈不才,出使齊國,所舉范雎同去。
事畢將回,須賈因辭齊大夫鄒衍于驛亭中,適值鄒衍奉其主齊君之命,以牛酒筵宴款待范雎,宴罷又贈(zèng)黃金千兩。
其時(shí)范雎看見須賈到來,遂辭金不受。
我想此人必以魏之陰事告齊,故得其賞。
不然何以致此?
須賈一向懷疑,未敢遽發(fā)。
但此事關(guān)系非小,今日難得老相國降臨,乞差人召來與須賈面對(duì),審問一個(gè)明白。
(魏齊云)大夫不說,某豈得知!
便著人喚將范雎來者。
(卒子云)范雎安在?
(正末云)小生范雎是也。
自陪須賈大夫入齊為使,保的公子還于本國,(嘆科,云)也不見一些功勞在那里,豈不是時(shí)也、命也?
今日冬天臘月十二,乃是小生賤降之日,太學(xué)中同輩書生請(qǐng)小生飲一杯兒酒。
恰才正飲之間,有一書生說起太公事來,俺想他遇不著那文王呵,(唱)【南呂】【一枝花】這其間尚兀自垂釣在渭水旁,獨(dú)坐在磻溪上。
至如我有才如呂望,也則怕無??杀阌鑫耐酢?br>暗自斟量,天生下窮酸相,幾時(shí)行通利方?
憑著咱鼓舌搖唇,立取他封侯拜將。
【梁州第七】但只問魏公子因何釋放,全仗著那一個(gè)游說齊邦?
怎生這功勞不在咱頭上?
幾曾沾一絲兒賞賜,壯半米兒行裝?
可著俺越多伎倆,越受凄涼。
枉誤了十載文章,干捱了半世風(fēng)霜。
他、他、他,誰肯念陋巷間一瓢的書生,是、是、是,我愿則愿那都堂中八府的宰相,來、來、來,他每都不著我見那深宮內(nèi)萬歲的君王。
這天氣,怎當(dāng)?
白茫茫冰連江海三千丈。
徒步去,將何往?
早則是冒雪冰寒凍欲僵,這便是咱衣錦還鄉(xiāng)!
(做見祗從科,云)請(qǐng)小生有何事干?
(祗從云)范先生,你在那里來?
俺大夫安排筵宴管待丞相哩,教我請(qǐng)你,快行動(dòng)些。
(正末云)原來是大夫教你請(qǐng)我么?
(唱)【隔尾】你那里葡萄酒設(shè)銷金帳,羅綺筵開白玉堂。
聞知道魏相國親身到宅上。
(做徘徊科,云)既是請(qǐng)丞相赴宴,怎又請(qǐng)我?
(唱)故意把寒儒廝獎(jiǎng),顯的他寬洪海量。
(云)哦,我知道了也。
(唱)多應(yīng)是須賈高情,將我這范雎來講。
(做見科)(須賈云)范雎,你在那里來?
(正末云)今日是小生賤降之日,太學(xué)中一輩的書生,請(qǐng)小生飲幾杯酒。
聽得大人呼喚,小生不敢稽遲,一徑造此。
(須賈云)哦,原來今日是你生日。
祗從人,與我掃一搭干凈田地,請(qǐng)先生去了衣服者。
(正末云)老丞相在上,小生怎敢去衣服?
則這般呵好。
(須賈云)還請(qǐng)去了衣服。
(正末云)我猜著了也。
(唱)【牧羊關(guān)】敢怕吃那細(xì)索面,醒酒湯,便是油汁水瀽污也何妨?
今日個(gè)為公子設(shè)佳筵,怎倒與小生做賤降。
(魏齊云)范雎,恭敬不如從命也。
(正末做脫衣服科)(須賈云)將問事來。
(祗從做丟下問事)(正末做慌科,云)酒席上怎么用這東西?
(唱)只見一條沉鐵索當(dāng)前面,兩束粗荊棍在邊廂。
那里有這般樣稀奇物?
大夫也,強(qiáng)將來做薦壽觴。
(須賈云)范雎,你知罪么?
(正末云)小生不知罪。
(須賈云)今日個(gè)請(qǐng)老相國在此,和你講明一句話。
當(dāng)日同使于齊,齊君牛酒金帛,獨(dú)獨(dú)管待你,是何緣故?
你可對(duì)老相國實(shí)說。
(正末云)老丞相在上,當(dāng)初隨大夫入齊為使,見了齊君,小生一席話間,使齊君大喜,釋放俺公子還國。
這的是小生之功,怎做得小生之罪?
(須賈云)范雎,你不以吾國陰事告齊,焉得有此重待?
你如何不肯實(shí)說?
(魏齊云)這匹夫不打不招。
(須賈云)祗從人,與我打著者!
一杖子與他增添一歲。
(祗從做打科)(正末唱)【隔尾】正是那耕牛為主遭鞭杖,啞婦傾杯反受殃,災(zāi)禍臨身自天降。
我吃了這一場棍棒,天那!
這的是為國于家落來的賞。
(須責(zé)云)左右將酒來。
老相國,常言道酒肉攤場吃,王條依正行。
今日筵上飲酒的自飲酒,他受刑的自受刑,正所謂情法兩盡。
請(qǐng)老相國滿飲一杯。
(正末云)大夫,這數(shù)九的天道,去了衣服,不凍殺小生也?
(須賈云)你這等人,不凍死了要他怎的。
(正末唱)【牧羊關(guān)】淚雹子腮邊落,血冬凌滿脊梁,凍剝剝雪上加霜。
則被你餓掉了三魂,敲翻了五臟。
帶肉連皮顫,徹髓透心涼。
似這等勘范叔森羅殿,抵多少凍蘇秦冰雪堂。
(須賈云)左右將酒來。
(祗從云)酒到。
(須賈做遞酒科,云)老相國請(qǐng)滿飲一杯,少遮寒色。
(正末云)大夫,你打了小生一日也,有甚么茶飯與小生些兒吃?
(須賈云)你餓了么?
據(jù)禮不當(dāng)與你吃,我怎肯做的坐兒不覺立兒饑?
祗從人那里?
將的他那茶飯來。
(祗從做拿砌末放下科)(須賈云)祗從人,你著他自己揭開食用波。
(正末做開看科,云)這的是喂頭口的草料,怎生與小生吃?
(須賈云)你道是喂頭口的草料與你吃?
匹夫,我保你同入齊為使,你以陰事告齊,受他金帛牛酒,你與頭口何別?
豈不是背槽拋糞?
你吃了者,一根草與你添一千歲壽。
若不吃呵,祗從人,將大棒子打著者!
(祗從做打科)(正末唱)【紅芍藥】哎呀,一輪紅日為誰藏,地老天荒。
我則見半空中瑞雪亂飛揚(yáng),一刬顛狂。
則恁這待佳賓筵會(huì)上,端的個(gè)華堂別的風(fēng)光。
放下那一盤家剉草半青黃,拌上些粗糠。
(須賈云)你這等人只該與你這樣?xùn)|西吃。
(正末唱)【菩薩梁州】則我這綿囤也似衣裳,坐不的紅爐也那土坑。
吃黃齏的肚腸,(帶云)抬了者。
(唱)我吃不的這法酒肥羊。
則我這三般地獄怎生當(dāng)?
無情風(fēng)雪無情棒。
似吃著無心草,死熬這掩情況。
打得我肉綻皮開內(nèi)外傷,眼見的不久身亡。
(正末做死科)(魏齊云)那范雎打的如何?
(卒子云)打死了也。
(魏齊云)大夫,這酒也飲的勾了。
(須賈做醉科)(魏齊云)哦,大夫醉了也。
等他醒來時(shí),說我自回去也。
左右,將坐車來,還府中去。
(詩云)主人已沉醉,老夫歸去來。
軒車還相府,燈火出天街。
(下)(須賈做醒科,云)丞相爺安在?
(祗從云)適才回去了也。
(須賈云)他回去了?
敢是怕我貽累他哩。
左右,揣那匹夫過來。
(祗從云)范雎已打死了也。
(須賈云)哦,他死了?
休道打殺一個(gè),打殺了十個(gè)也無事。
祗從人,與我將他撇在后面廁坑里,明日將糞車載出去。
不是這等,也警不的后人。
只為范雎不忠于國,不孝于家,小官平生一世,偏怪這等無恩無義的人。
(詩云)非我不心慈,王法本無私。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下)(祗從做抬正末撇下科,云)將范雎丟在廁坑中也。
咱等伏侍這一日,天氣寒冷,各自回家吃杯酒去,待明早回話便了。
(下)(正末做醒科,唱)【隔尾】哎呀,我?guī)自砻呃C被流蘇帳,莫不是夢斷茅廬映雪窗?
長嘆罷剛將眼睜放,我看了這廂,我又覷了那廂。
天也,原來我這七尺身軀在那廁坑里躺。
(叫疼科,云)范雎,你好苦也!
大夫,你好狠也!
你便打死我也罷了,怎么丟在廁坑里?
這穢氣教我如何當(dāng)?shù)茫?br>且待我慢慢的掙扎起來,只索逃我這性命去。
(外扮院公沖上,云)自家須賈大夫家一個(gè)院公是也。
今日俺主人擺設(shè)筵宴,管待那魏齊丞相,整整吃了一日的酒。
如今天色晚了也,我點(diǎn)起燈來,家前院后執(zhí)料去咱。
(做撞見,正末慌科)(院公云)是甚么人在這里走動(dòng)?
(正末做躲科)(唱)【牧羊關(guān)】待走來如何走?
待藏來怎地藏?
沒揣的偏和他打個(gè)頭撞。
(院公云)我舉起這燈來試看咱。
我道是誰,原來是范雎。
你看一身穢污,你也少吃一鐘波。
(正末唱)我?guī)自悦谰蒲蚋幔瑒倓偸浅粤藭?huì)胡枷亂棒。
(院公云)你既不醉呵,怎生渾身都是穢污?
(正末唱)則被這糞沾濕我兩鬢角,尿浸透我一胸膛。
(院公云)你站開些,這臭氣當(dāng)不得。
(正末唱)你聞不的我這穢氣渾身臭,院公也,我?guī)壮阅情_埕十里香。
(院公云)你原來不曾吃酒,可怎生這個(gè)模樣?
(正末做跪科,云)院公可憐見,你救我咱。
我同大夫入齊為使,見了齊王,一席話間,齊王大喜,便將公子魏申釋放還國。
齊王命中大夫鄒衍在驛亭中賜牛酒管待小生,又賜黃金千兩,我并不曾受,這是大夫親見的。
今歸本國,安排筵宴請(qǐng)魏齊丞相飲酒,說我以陰事告齊,將我三推六問,吊拷繃扒,打死了我,丟在這糞坑中,倒虧這穢氣熏活了。
望院公怎生救我出去,此恩異日必當(dāng)重報(bào)。
(院公云)嗨,好可憐人也。
這里也無人,你跟我將來,打些水淋的你身上干凈,脫了你那穢污衣服。
這寒冷天道,不凍殺了你來。
我有穿的舊綿衣服,待我取來與你穿。
(做取砌末科上,云)你穿了這衣服,還有五兩碎銀子,與你將息去。
我如今開了后角門,放你出去。
你休在這里,不問他州外府,逃你的性命。
你久已后若得志呵,只休忘了我的恩念。
(正末做拜科,云)院公,你是我重生的父母,再養(yǎng)的爺娘。
小生也不往他處,唯有秦國最強(qiáng),可以報(bào)仇,就此告辭去也。
(唱)【黃鐘尾】我便似伍員去楚心猶壯,孫臏投齊氣怎降?
謝恩人肯主張,放咱去入咸陽。
仗英雄顯志量,見秦君說勾當(dāng)。
管穰侯立辭相,不荒唐有承望,(云)院公,不是我范雎說口,想報(bào)冤之期,可也不遠(yuǎn)。
(唱)你則待的到蟄龍一聲雷震響。
(下)(院公云)早是他遇著我哩,若撞見別人,可怎了也?
若是死了這樣有才學(xué)的人,豈不可惜?
等主人問時(shí),我只說在糞車?yán)镆褜⑺统龀峭馊チ?,料想不來尋他?br>正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
莫待他年,才想今日。
(下)第三折(須賈引祗從、院公上,詩云)齊邦為使有風(fēng)塵,今日驅(qū)車又入秦。
人道此中狼虎地,可能容易出關(guān)門?
小官須賈,此來為秦國新拜一相,乃是張祿,遣人遍告六國,各以中大夫入秦慶賀。
小官到此好幾日了,爭奈各國使臣也還有未到的,那張祿丞相不肯放參。
時(shí)遇冬寒天道,風(fēng)雪大作,少不得要往相府前去伺候。
院公,你在客館中整頓下茶飯,我等雪慢呵乘車而回也。
(院公云)理會(huì)的。
(院公下)(須賈做行科,云)雪大的緊,祗從人,且半這車兒向人家房檐下略避一會(huì),等雪慢時(shí)再行也。
(正末上,云)小官范雎是也,入秦以來,改名張祿,代穰侯為相。
曾遣人遍告六國,各遣中大夫前來稱賀。
那須賈到此已幾日了,我如今卸下冠帶,仍舊打扮布衣,到客館中看須賈去,看他可還認(rèn)得我么?
想我范雎若不受那苦楚,幾時(shí)得這崢嶸發(fā)跡也呵!
(唱)【正宮】【端正好】未亨通,遭窮困,身居在白屋寒門。
兩輪日月消磨盡,不覺的添霜鬢。
【滾繡球】人道是文章好濟(jì)貧,偏我被儒冠誤此身,到今日越無求進(jìn),我本待學(xué)儒人倒不如人。
昨日周,今日秦,(帶云)似這般途路難逢呵,(唱)可著我有家難奔,恰便似斷蓬般移轉(zhuǎn)無根。
道不得個(gè)地?zé)o松柏非為貴,腹隱詩書未是貧,則著我何處飄淪?
(正末做窺望)(須賈見科,云)奇怪,大雪中走將來這個(gè)人,好似范雎也。
待道是呵,我當(dāng)初打殺他了,再怎生得個(gè)范雎來?
待道不是呵,你看那身分兒好生相似。
且休問他是不是,待我喚一聲:
范雎,范雎,近前來,我和你說話咱。
(正末云)誰喚范雎哩?
(唱)【叨叨令】我聽的他兩三番叫咱往前進(jìn),猛可便扭回身行至車兒近。
我這里忙掠開淚眼將他認(rèn),(須賈云)是我喚你哩。
(正末唱)我這里覷絕時(shí)倒把身軀褪。
(正末做怕科)(須賈云)范雎,你見了小官,這般慌做甚么那?
(正末唱)大夫也,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你莫不又待打我也波哥,唬的我兢兢戰(zhàn)戰(zhàn)忙逃奔。
(須賈云)范雎少待,一別許久,正要和你講話,何故如此驚恐?
先生固無恙乎?
(正末唱)【滾繡球】大夫也,想著你折磨我那一場,我吃了你那一頓,你打到我有二三百棍。
(須賈云)你且休題舊話,則問先生何以到此?
(正末唱)自從我逃災(zāi)出魏國夷門,(須賈云)原來先生西入秦邦,有幾時(shí)了?
(正末唱)到今日經(jīng)兩冬,過一春,睡夢里不曾得個(gè)安穩(wěn)。
(須賈云)你也曾思量小官么?
(正末唱)想著你那雪堆兒里將我棍棒臨身,(須賈云)你這般慌做甚么?
(正末唱)但題著你名姓先驚了膽。
夢見你儀容,(帶云)兀的是須賈大夫來也。
(唱)哎呀,可又早唬了魂,有甚精神?
(須賈云)小官今日見先生,觀其氣色,比往日大不同,想必崢嶸得意于此?
(正末云)大夫休說小生吃的,且看小生穿的。
(唱)【倘秀才】你看我這巾幘舊、雪冰透我腦門,衣衫破、遮不著我這項(xiàng)筋,甚的是白馬戲纓衫色新?
自嘆氣,自傷神,只落的微微暗哂。
(須賈云)嗟乎,范叔一寒如此哉!
左右,取一領(lǐng)綈袍過來。
(祗從做取衣科)(須賈云)雪大,天氣寒冷,此綈袍聊與先生御寒咱。
(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多謝了大夫!
(做接衣科)(唱)【伴讀書】謝大夫多情分,賜綈袍無慳吝。
我可便接將來怎敢虛謙遜,覺的軟設(shè)設(shè)身上如綿囤。
不由不喜孜孜頓解心頭悶,我、我、我,怎報(bào)的你這救濟(jì)之恩?
(須賈云)這綈袍穿著,倒也可體。
(正末唱)【笑和尚】比我舊腰身寬二分,比我舊衣襟長三寸,正遮了這破單褲精臁刃。
凍剝剝正暮冬,如今暖溶溶便開春,來、來、來,謝綈袍妝點(diǎn)了我腌身分。
(背云)此人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心也。
(須賈云)先生,與小官同到邸舍,共一飯敘舊如何?
(正末云)敢問大夫?yàn)楹沃链耍?br>(須賈云)先生不知,小官特來慶賀張祿丞相。
先生在秦已久,可曾聞的張祿丞相與誰人最善也?
(正末云)原來大夫因賀張祿丞相到此。
小生別無聞見,但張祿丞相與小生亦有一面之交。
(須賈云)哦,先生原來與張君有善。
(做背科,云)我這綈袍送的著了也。
(回云)先生,吾聞秦國大小之事,一決于相君。
今吾等在此,去留皆出其口。
先生如肯與小官少進(jìn)片言,慨放小官回還,也見得先生不忘故舊。
豈有意乎?
(正末云)這個(gè)當(dāng)?shù)?,但恐人微言輕,不足為重。
(須賈云)我想先生在魏國時(shí),小官也不曾輕視先生。
(正末云)多感!
多感!
(唱)【滾繡球】想著你那日辰,那時(shí)分,我胡吃了三推六問,著我似拽車的驢馬同塵。
想著你喂惜的情,草料的恩,我怎肯背槽拋糞。
(須賈云)君子不念舊惡,這也不必提起了。
(正末唱)請(qǐng)你個(gè)老哥哥遠(yuǎn)害全身。
則咱這義的到底終須義,大夫也,你那親的原來則是親,我怎做的有喜無嗔?
(須賈云)先生乃讀書儒者,想昔日春秋趙盾,在那翳桑下遇著靈輒,也無過一飯之恩,后來趙盾有屠岸賈之難,靈輒扶輪而報(bào)。
小官薄德,怎敢自比于趙盾;
據(jù)先生義氣,決然不在靈輒之后。
(正末云)可知道來。
(唱)【呆骨朵】休則管巧言令色閑評(píng)論,到如今比并甚往古忠臣。
我可也不似靈輒,你可也難學(xué)趙盾。
大夫也,假若你趙盾身危困,我待學(xué)靈輒臂扶輪。
則不要槽中拌和草,便是那桑間一飯恩。
(須賈云)這早晚雪可慢些兒也,我也先生同行數(shù)步,前往相府去來。
(做同正末上車行科,須賈云)先生,你休瞞我。
想先生在秦,必見重用。
既不呵,如何這相府前祗從人等,見先生來,皆凜凜然起避?
你必然發(fā)跡了也。
(正末云)大夫,這廝每有甚么難見處?
(唱)【滾繡球】他見我塵滿衣,垢滿身,更和這蓬松兩鬢,才出的相府儀門。
他罵我做叫化頭,乞儉身,都佯呆著不瞅不問,(須賈云)他如今為何懼怕先生也?
(正末唱)猛見這素綈袍在我身上全新。
為甚的那廝每趨前退后都皆怕?
大夫也,可知道只敬衣衫不敬人,自古常聞。
(須賈云)先生,小官想張君得志于秦,自非文武兼全,焉能有此。
(正末唱)【三煞】他論機(jī)謀減灶壓著齊孫臏,他論戰(zhàn)策不弱如鞭尸楚伍員。
則他那智量似穰苴,文學(xué)似子夏,德行似顏淵,舌辯似蘇秦。
端的個(gè)能安其國,能治其家,能正其身。
請(qǐng)大夫把衣冠整頓,我與你同作伴謁張君。
(須賈云)先生,小官去住,皆在張君一語之下,小官只在此等候。
(正末唱)【二煞】你略消停且待窮交信,便入去須防丞相嗔。
我著你早出潼關(guān),早歸汴水,早到東京,早離西秦。
引你去親登相府,完卻公差,直著他開放賢門。
這歸期有準(zhǔn),管著你蕩飛騎疾如云。
(須賈云)只是大雪中有勞先生,改日另當(dāng)致謝。
(正末唱)【煞尾】我與你分開片片梨花粉,拂散紛紛柳絮塵。
金馬門中往前進(jìn),我將你個(gè)納士招賢路兒引。
(下)(須賈云)不想范雎與張祿丞相有一面之交,我之事必濟(jì)矣。
倘得無事放還,我仍舊帶了范雎,回于魏國,同享榮華也。
(做等科,云)在此等候良久,如何不見范雎出來?
我試向前問一聲咱。
(做見卒子科)(須賈云)小官借問虞候咱。
(卒子云)你問甚么?
(須賈云)恰才入相府去的先生,如何不見出來?
(卒子喝云)休胡說!
這府內(nèi)只有丞相爺出入,那一個(gè)敢入的去?
(須賈做驚科,云)沒也,恰才入去的那個(gè)秀才范雎。
(卒子云)甚么秀才,則他便是俺丞相爺。
(須賈做慌科,云)恰才入去的那秀才便是張祿丞相?
嗨,須賈,你中了計(jì)也!
初聞張祿丞相之名,未知其詳,故以列國中大夫皆至秦邦為賀。
我若知是范雎,小官焉敢自投虎狼之地?
原來他改名張祿,實(shí)欲智擒須賈,要報(bào)舊日之仇。
(做哭科,云)哀哉!
可憐我須賈微軀,不能還于本國矣。
罷、罷、罷,如今且回客館去,待到來日,膝行肘步,肉袒求見,萬一有個(gè)僥幸,得免其死。
如不見饒,這也是我命數(shù)盡此,復(fù)何恨哉?
大丈夫睜著眼做,到今日合著眼受。
惜受俺一家老小,倚門而望,豈知死在秦邦,永無還日?
(嘆科,云)俺一家人則當(dāng)做了一個(gè)惡夢者。
(下)第四折(鄒衍同眾大夫領(lǐng)張千上,云)小官齊國中大夫鄒衍是也。
奉秦國之命,著俺六國中大夫來賀張祿丞相。
這位是楚國大夫陳軫,這是趙國大夫虞卿,這是韓國大夫公仲侈,這是燕國大夫劇辛。
今日筵宴是俺國排設(shè),專賀秦相的。
除魏國須大夫有罪不敢同請(qǐng),這幾國大夫都在此等候多時(shí)。
想秦相這早晚敢待來也。
(正末扮冠帶引卒子上,詩云)一自更名西入秦,能令六國盡來賓。
正是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小官范雎是也。
自俺為相,各國大夫都來慶賀。
今日卻是齊國鄒大夫設(shè)宴相請(qǐng),須索走一遭去也。
(做見科)(鄒衍云)有屈丞相俯臨,小官等失迎,勿令見罪。
(正末云)驛亭一別,契闊至今,既辱遠(yuǎn)來,又勞佳設(shè)。
則愧張某才輕德薄,怎想有今日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白身一跳到關(guān)西,坐都堂便登八位。
入朝爭相印,當(dāng)?shù)蠲撊逡隆?br>口吐虹霓,三千丈五陵氣。
(鄒衍云)令人,將酒過來。
(張千云)酒到。
(鄒衍云)各國大夫近前,丞相喜得美除,理當(dāng)拜賀。
(各國大夫同拜科)(正末云)請(qǐng)起。
(唱)【步步嬌】這的是楚趙秦韓齊燕魏,今日個(gè)七國冠裳會(huì)。
把干戈從此息,我有甚不歡欣不肯拚沉醉?
(鄒衍云)丞相請(qǐng)滿飲此杯。
(正末云)住者,(唱)且按住這鳳凰杯,(鄒衍云)丞相因何不肯飲酒?
(正末云)張千。
(張千云)小人有。
(正末唱)你只問須賈來也是未。
(云)你各國大夫在此,當(dāng)日某同須賈入齊為使,因齊王為某舌辯,不勝見喜,令鄒大夫在驛亭中賜牛酒管待;
又賜金錦,某不敢受。
當(dāng)時(shí)有須賈撞見,對(duì)魏齊丞相說某以陰事告齊,將某推勘打死,丟在糞坑之中。
如今齊國鄒大夫現(xiàn)在于此,我當(dāng)初曾以陰事告齊也不曾?
(鄒衍云)丞相,當(dāng)日并無此事。
(正末唱)【沉醉東風(fēng)】我隨他千鄉(xiāng)萬里,倒將我六問三推。
凍我在雪堆中,撇我在茅坑里。
說著呵尚兀自惡心嘔逆,恰便似死羊般渾身尿共屎,委實(shí)的受盡了腌臜氣息。
(張千做喚科,云)須賈安在?
(須賈做膝行肘步上,云)死罪!
死罪!
賈不意相君能自致于青霄之上,賈不敢復(fù)讀天下之書,賈不敢復(fù)與天下之事,賈不敢復(fù)相天下之人矣。
賈有死罪,請(qǐng)入鼎鑊之中,請(qǐng)置狐貉之地,唯相君命之。
(正末云)須賈,你罪有幾何?
(須賈云)賈得罪于相君多矣,擢賈之發(fā),不足數(shù)賈這罪。
(正末云)你今日因何來遲?
(須賈云)丞相可憐。
今日是須賈賤降之日,望丞相寬容,過了今日,他日受責(zé)如何?
(正末唱)【沽美酒】去年時(shí)我記的,今日是你生日,天教我便還報(bào)你。
(云)張千,(唱)我這里喚公吏,快疾波請(qǐng)先生去了衣袂。
【太平令】哎,你個(gè)須賈也哥哥休罪,(云)張千,將問事來。
(張千云)理會(huì)的。
(做丟下問事科)(正末唱)早準(zhǔn)備拶子麻槌,下著的國家祥瑞,揀一塔干凈田地。
將這廝跪只,按只,與我仗只,直打的皮開肉碎。
(須賈云)丞相與各國大夫飲宴,須賈凍于雪中,從旦至今,不曾吃飯,丞相安可忍乎?
丞相那吃不了的茶飯,告些兒與須賈食用,便死呵,做個(gè)飽鬼。
(正末云)張千,將他那茶飯來與他吃。
(張千云)理會(huì)的。
(張千將砌末放下科)(正末云)教他自揭開食用。
(須賈做揭開科,云)丞相,這個(gè)是頭口吃的草料,怎生與我吃?
(正末云)你道是喂頭口的草料,怎生與人吃?
想當(dāng)日我與你同入齊為使,見了齊君,一席話間,齊君大喜,放公子申歸國。
你道我以陰事告齊,將我打死了,丟在那廁坑里。
匹夫,你比頭口何別?
張千,與我打著者!
(張千做打科)(正末唱)【川撥棹】這東西,去年時(shí)你備的。
我與你揣在懷里,放在跟底。
請(qǐng)先生服毒自吃,俺這里別無甚好飯食。
(云)張千,將那莝豆與須賈食用者。
(須賈云)這個(gè)是喂驢馬的草料,教我怎生食用波?
(正末云)匹夫,你不記的當(dāng)初有言,道是一根草料與我添一千歲壽哩。
(唱)【七弟兄】這的,與你,做生日,一根草滿壽你一千歲。
去年將小子痛凌遲,今日教你也知滋味。
(鄒衍云)丞相,各國大夫都在此慶賀,須要盡醉方休也。
(正末唱)【梅花酒】俺只見眾公卿擺列齊,在紫閣黃扉,捧玉液金杯,一周遭繡履珠衣。
從早起至晚夕,食又飽酒又醉。
他在那大雪里凍一會(huì)、問一會(huì),問一會(huì)、打一會(huì)。
(須賈云)丞相,你便在暖閣內(nèi)飲宴,將我凍在這大雪里面,可正是坐兒不覺立兒饑也。
(正末唱)【收江南】呀,你道我坐兒不覺立兒饑,今朝輪到我還席。
則為你損人利己使心機(jī),圖著個(gè)甚的?
可正是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須賈云)罷、罷、罷,既到今日,丞相終不饒須賈之罪,他殺不如自殺,愿賜丞相寶劍,待須賈自刎而亡。
(院公沖上,云)老漢是須大夫家院公。
今日俺大夫在相府有難,我索看去咱。
(做窺望科,云)呀,那張祿丞相果然就是范雎!
我如今顧甚么生死,不免徑自撞入。
(做叩頭科,云)丞相爺在上,院公叩頭。
(正末云)誰是老院公?
(院公云)則我便是院公。
(正末起拜科,云)大恩人請(qǐng)坐,受小官幾拜咱。
(鄒衍云)丞相,他是須賈家院公,為何拜他?
(正末云)眾大夫不知,我當(dāng)初與須賈入齊為使,他道我以陰事告齊,將我打死了丟在廁坑里。
我掙扎起來,逃走性命,肯分的遇著老院公,赍發(fā)我盤纏衣服,放出后門,得到秦國。
若不是老院公救了我呵,豈有今日?
則他便是我大恩人也。
(須賈做掙起,扭住院公科,云)原來是你老匹夫救活了他來。
若當(dāng)時(shí)不放他得至西秦,我豈受今日之恥?
我先殺了你這老匹夫,落個(gè)墊背的。
(正末云)令人,與我將須賈打下者!
(唱)【清江引】老院公肯分的來到這里,左右難回避。
他怎敢輕撩虎狼須,快與我搬住猿猱臂。
(帶云)須賈,(唱)你饒過了這老院公,我也饒過了你。
(院公云)望丞相爺看老院公薄面,饒過俺主人罷。
(正末唱)【雁兒落】雖然是為恩人有面皮,我與你這賊子無情意。
你若要生辭函谷關(guān),只除非夢返夷門地。
(須賈云)丞相,這都是舊話,不提他也罷了。
(正末唱)【得勝令】呀,你道是舊話再休題,我可不干吃你一場虧?
(鄒衍同眾大夫跪科,云)丞相在上,須賈罪過雖重,但他綈袍戀戀,也還有故人之情,望丞相姑恕。
(正末云)眾大夫請(qǐng)起,(唱)也則為尚有綈袍戀,因此上權(quán)停棍棒威。
待饒伊,我也要將今日思前日;
待不饒伊,又道我只報(bào)仇不報(bào)德。
(云)既然眾大夫在此討?zhàn)?,令人,將須賈放了者。
(做放科,云)須賈,我不看綈袍分上,怎肯便饒你死罪?
如今放你歸去,傳示你主,早早解過魏齊到來,休教走了。
(唱)【收尾】我如今且將須賈驢頭寄,疾回去,報(bào)與梁王得知。
著他早早的解過魏齊來,(帶云)那時(shí)節(jié)再約大眾大夫同臨敝國,(唱)慢慢的再賀俺范雎喜。
(須賈換冠帶,同眾大夫拜謝科,云)謝丞相寬恩,敢不唯命!
(院公云)這一件倒不好承認(rèn)。
那魏齊手下心腹人極多,只怕也有似俺院公的,私下放他溜了,教俺主人那里去抓他?
(鄒衍云)小官等再奉丞相一杯。
(正末云)酒也深了,一面撤過宴者。
(詞云)因須賈不識(shí)忠臣,用讒言閉塞賢門,施僥幸將人陷害,怎知他天道無親。
大雪中綈袍戀戀,才得個(gè)免禍全身。
快獻(xiàn)取魏齊首級(jí),罷刀兵永滅征塵。
題目須賈大夫誶范叔正名張祿丞相報(bào)魏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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