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其一

《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共同主題是贊美從弟李之遙，而諷刺勢利小人，從而反映出世道交惡，賢者被棄，佞臣得勢，道德友情淪喪，一切均以勢利為軸心和轉(zhuǎn)移。李白身受其害，故借贈詩抒感概。第一首詩寫完之后，猶未盡意，故又以第二首補足之。兩首詩呈現(xiàn)出不同的描寫重點，然而又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完整藝術(shù)整體。

第一首基本是以七言為主的古體詩，全詩三十二句，可分三個大段落。

第一段共八句，又可分為兩個層次。詩開端的五言四句為第一個層次，直敘少年不得意，潦倒而無安居生活之業(yè)。愿意追隨古代任公子之后，投釣東海，釣得能吞進舟船的巨魚，以飽天下之人，而不作追逐功名利祿之徒。任公子是《芪子》一書中所引用的寓言人物：任公子作大鉤巨緇，五十轄以為餌，蹉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飽）若魚者。這四句五字句，一氣貫下，借用酈生與任公子的兩個典，說明自己志在濟世任俠，然而卻失意落魄。因而欲步任公子后塵，鄙棄名利，聽任自然，相信自己會得到預(yù)想的結(jié)果。創(chuàng)主唐代的任氏之風(fēng)俗。這就使李白少年時的形象與精神，活脫脫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同時也暗含著理想與志向同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堅持理想志向，而絕不作勢利小人，保持淳美的人性本色。體現(xiàn)著世不容己，己也棄世。他在《古風(fēng)》（其十三）詩中也表現(xiàn)了與此相似思想：“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暗示出失意落魄的主客觀的原因，矛盾的雙向性。接著詩人運用七言四句，由前面五言句式的音節(jié)短促與凝重，而轉(zhuǎn)為音節(jié)舒緩與和平，抒寫失意后的生活和行為。經(jīng)常是飲酒抒憂，追逐徜徉，名山勝水，追求天真的人性美。從此逐漸使壯心與功名相分疏。這正像美好的蘭花生在山谷中而不會遭人鋤掉一樣，保持著它的自然美；又正如圍繞高山上端的白云，自由地翻卷與鋪張。這四句是寫入長安前的生活，暗示出以隱求仕，而不汲汲于功名。追求的是人性自由、適意生活的清真美，從名勝山水風(fēng)景中吸取美的力量。蘭生谷底是反用《三國志·蜀志·周群傳》中“芳蘭生門，不得不鋤”的典故，暗示出在朝廷，權(quán)貴是容不得賢人君子的。蘭花是比況賢人君子的。例如屈原《離騷》中香草美人的描寫，比托賢人君子。賢人君子只有在山鄉(xiāng)水國才有自己生存的天地，自由的王國。總之這八句詩是李白的自畫像，自抒心志，真率自然，發(fā)自肺腑。為少年以后與入長安之前的李白作了評介，形神欲出。

全詩的第二段是從“漢家天子馳駟馬”至“象床綺席黃金盤”，共十二句，每六句分為一小節(jié)，又為一層意思。這段詩的前六句是寫李白被征召入京與謁見唐玄宗的隆重盛況。漢家天子是代指唐家天子唐玄宗，派御用的高車四馬，像當(dāng)年漢武帝迎接從蜀地來的司馬相如一樣，迎接李白。李白進入九重宮門，于金殿上拜謁當(dāng)今圣君皇帝?；实埤堫佇χ痤侀_，天下人就像沐浴春風(fēng)一樣，受到皇恩的撫育。金殿里左右站班的大臣都高呼萬歲，叩拜皇帝、祝賀皇帝征召了一位隱逸失意的賢材。這六句詩是鋪陳敘述，但又重點突出，突出皇帝的重視。以赤車駟馬相迎，龍顏高興，群臣高呼萬歲等細節(jié)，渲染氣氛，烘托自己的形象的高貴，超卓拔群，榮耀至極。然而這僅是謁見初的情景。接著詩人又用六句，描繪自己供奉翰林的情景，皇帝垂青，自己大展英才。自己供奉宮內(nèi)翰林院，執(zhí)筆草擬皇帝的詔書，受到皇帝的不時注目，煥發(fā)出賞識的眼光。宮內(nèi)藏書的麒麟秘閣威嚴高峻，自己在這皇帝秘閣中讀書，接受皇帝詢問，沒有誰可以得到這種榮譽，恐怕連看到這高峻的麒麟閣都難?；貞洰?dāng)初承受皇帝恩惠時，進入了右銀臺門內(nèi)的翰林院供奉，又獨自在金鑾殿上草擬皇帝文件。出宮門隨侍皇帝，乘有雕飾精美的馬蹬與鑲白玉的馬鞍的御馬，在宮中坐的是皇家椅子，用的是皇家御用黃金盤。這六句詩是說明自己志大才高，得到皇帝的信任，滿面春風(fēng)。榮極一時，盛極一時，享受到人臣的極譽。這六句詩采用間接描寫，從皇帝眼睛垂顧到環(huán)境的烘托，傳神地狀出自己內(nèi)心活動和心境昂奮。這與第一段落魄失意的心境構(gòu)成了鮮明對比，然而這又是不慕名利，以高尚節(jié)行與大智大才，自然得到的榮譽。這無疑地是詩意發(fā)展、詩情的延伸。

全詩第三段是從“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至“可見羊何共和之”也是十二句，每六句為一小節(jié)，為一層意思。前六句是寫被逐出長安，飽嘗世態(tài)炎涼冷暖之苦。詩人說：回想我在朝廷時，原來笑話我出身卑賤而白眼看我的人，現(xiàn)在卻一反常態(tài)請求我接見，與我交朋友，歡聚在一起?？墒钱?dāng)一個早晨我上表章，托病請求還山時，舊日與我交歡相知心的人，沒有幾個人了。門前送我以禮，隨后即關(guān)緊門。這些人就是有勢就交，無勢就改，反復(fù)無常。這六句表面上是寫自己失勢前后的人情關(guān)系的變化，透視出勢利小人的丑態(tài)與趨炎附勢的卑鄙靈魂。反映出民族的傳統(tǒng)淳樸美德，正被勢利小人所踐踏，世風(fēng)澆薄，孕育著社會危機。鄙視、悲憤，感嘆之情與探求人生的傳統(tǒng)美德等交識在一起，很能感發(fā)人意。“當(dāng)時”，“疇昔”，“今日”相鉤連、六句詩意脈一貫，曲折相續(xù)，對比鮮明，個性突出。后六句扣題，贊美從弟李之遙始終如一的交情。詩人對他說：對比之下，你的友情如山岳一樣始終如一而心不改變，如云霧隨著高山一樣迷失掉它的所作所為，你不為邪惡云霧所動。云霧是象征著社會炎涼世態(tài)，邪惡勢力。你與我之間情誼，如當(dāng)年謝靈運與謝惠連兄弟間關(guān)系，才情相用。由此我更深刻地認識到“夢得‘池塘生春草’”這首詩的價值。隨著社會閱歷之深，而不斷地增長它的價值。別后，希望你看到這從遙遠地傳遞去的我的詩篇，也能像謝靈運登臨海嶠賦詩寄給他的族弟謝惠連一樣，和像羊璿之，何長瑜一樣的詩友相互唱和。前兩句用比喻象征，描繪友情淳真。后四句用典故，謝靈運賞識他從弟惠連之才，相互切磋切琢。當(dāng)他寫《登池上樓》詩時，于夢中見到謝惠連而忽然得到“池塘生春草”這一名句。羊璿之、何長瑜是謝靈運的詩友，謝靈運又作《登臨海嶠初發(fā)疆中作與從弟惠連可見羊何共和之》一詩。李白用典比況自己與李之遙兄弟情誼，知音友情。預(yù)想李之遙接到此詩，詩友共唱和，又頗感欣慰。第二段所引爆出的悲嘆之情迅速轉(zhuǎn)化為平和愉悅，為世上有知音的兄弟而自豪!于此結(jié)束全篇，余音繞梁，不絕如縷。

全詩看似平常，無動人的描寫，又乏雕飾詞句。章法自然，以情運思，構(gòu)成了失意——得意——失意——自慰的意脈，于平易中數(shù)見曲折，自然天成。

全詩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看似竹筒倒豆，事無巨細，傾泄而出；實則匠心獨運，以客觀環(huán)境與人物描寫，兼巧用典故，從今昔對比中，以刻畫自己的心象，從兩種對立的人格中，歌頌淳樸清真的人格美，以自己與從弟之遙當(dāng)之。反襯與貶抑勢利小人的丑惡人格及其卑鄙的靈魂。進而透視出世風(fēng)澆薄，賢者被棄的社會悲劇，表現(xiàn)盛唐社會由盛轉(zhuǎn)衰的征兆。這種平易自然，親切感人，于不見技法中，悟出社會人生的道理，非常深刻。

其二詩則轉(zhuǎn)筆重點寫李之遙。宋本《李太白文集》在此詩題自注：“時因飲酒過度貶武陵，后詩故贈?！比娪纱松l(fā)，刻畫李之遙的性格與形象，及其被貶的原因和詩人評價。在組詩結(jié)構(gòu)上是對前詩作重要的補敘，使李之遙形象光彩照人，與李白正好如一對玉人，相映相襯，天真淳美，然而卻都不容于世。

全詩八句，前四句為一個層次，后四句又為一個層次，意脈綿密，嚴整無痕。

前四句寫李之遙思想與性格，作者并不直接述出，而是采用以古托今的筆法，在古今人相映襯中，托出南平太守李之遙如魏晉初的大詩人阮籍，不滿意朝臣的傾軋與司馬氏誅殺異己，而以酒澆愁，冷眼注視現(xiàn)實，佯狂處世。淳美人性，托之于美酒，而無意于功名利祿，不以專城的郡守職務(wù)為重。這與魏晉時的阮籍是十分相似的，故詩人說今古兩步兵。阮籍拜東平相，不以政事為務(wù)，沉醉日多。聽說步兵廚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人稱阮步兵。這四句以古今對比手法，既刻畫李之遙的形象與性格，也暗喻傷酒而被貶。傷酒又如阮籍不滿意現(xiàn)實，而又無力挽狂瀾，以酒消憂。開端兩句平平敘出，但卻拓展時空，今古相接，比之單寫李之遙卻有較豐富的意蘊，贊美之情是今亦是古，今古相重，凝重濃厚。

后四句一轉(zhuǎn)，寫李之遙因不顧專城，只愛酒，而被貶武陵。使詩人聯(lián)想陶潛所寫的《桃花記源并詩》，于是就化用這一典故，鑄成后四句的美好詩意。詩人說：你去的武陵，就是晉大詩人陶潛所寫的桃花源，不知你今后要到這里多少地方尋找桃花源世界。那里的避世亂的秦人，像故舊的相識，出門笑臉相迎你。這四句詩再用陶潛理想與人格托喻李之遙，再次渲染他的人格美，追求理想社會境界。這一用典使李之遙形象增加了光輝。更可貴的是使典故內(nèi)容與詩意融合無間，塑造一個優(yōu)美的社會環(huán)境。自然美、人情美異于冷峻的現(xiàn)實。注入了詩人的浪漫理想，然而它又植根于現(xiàn)實，并非空中樓閣，虛無飄渺，可望不可即。

這首詩熱情洋溢，氣貫全詩，逐層蓄積，贊美，回護，預(yù)測，構(gòu)成感情的流程，心潮逐浪高。古今未來時空相續(xù)，關(guān)心體貼摯愛之情，無以附加。然而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不深思就體味不到這種深邃的情思。

這兩首詩一長一短，看似不相稱，實則各自得體，各盡所職，言近旨遠，相得益彰，俱為精品?？蓞⒆x《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等詩，以對此詩有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