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歸田賦
張衡〔近現(xiàn)代〕
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
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
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
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
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
原隰郁茂,百草滋榮。
王雎鼓翼,倉庚哀鳴;
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
于焉逍遙,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
仰飛纖繳,俯釣長流。
觸矢而斃,貪餌吞鉤。
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鯊鰡。
于時曜靈俄景,繼以望舒。
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
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
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
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
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
- 垓下歌
項羽〔近現(xiàn)代〕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管晏列傳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
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
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
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
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
鮑叔遂進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仲曰:
“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
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
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
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常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
故其稱曰: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
”故論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
貴輕重,慎權(quán)衡。
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于周室。
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
故曰:
“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
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強于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
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
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
語不及之,即危行。
國有道,即順命;
無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載歸。
弗謝,入閨。
久之,越石父請絕。
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
“嬰雖不仁,免子于緦何子求絕之速也?
”石父曰:
“不然。
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
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為上客。
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閑而窺其夫。
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
既而歸,其妻請去。
夫問其故。
妻曰:
“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
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損。
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
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
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
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
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
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
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
豈管仲之謂乎?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
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 鴻門宴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
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
“沛公欲王關(guān)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項羽大怒曰:
“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
”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
沛公兵十萬,在霸上。
范增說項羽曰:
“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
急擊勿失!
”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
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
“毋從俱死也。
”張良曰:
“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驚,曰:
“為之奈何?
”張良曰:
“誰為大王此計者?
”曰:
“鯫生說我曰:
‘距關(guān),毋內(nèi)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
”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
”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
且為之奈何?
”張良曰:
“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沛公曰:
“君安與項伯有故?
”張良曰:
“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
”沛公曰:
“孰與君少長?
”良曰:
“長于臣。
”沛公曰:
“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
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
“吾入關(guān),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
所以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
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項伯許諾,謂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沛公曰:
“諾。
”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關(guān)中,公豈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
不如因善遇之。
”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
“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guān)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
“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
”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
亞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
“君王為人不忍。
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莊則入為壽。
壽畢,曰:
“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
“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
樊噲曰:
“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
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噲曰:
“此迫矣!
臣請入,與之同命。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
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nèi),樊噲側(cè)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
項王按劍而跽曰:
“客何為者?
”張良曰: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王曰:
“壯士,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
噲拜謝,起,立而飲之。
項王曰:
“賜之彘肩。
”則與一生彘肩。
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項王曰:
“壯士!
能復飲乎?
”樊噲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
懷王與諸將約曰:
‘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官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
故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
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項王未有以應,曰:
“坐。
”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
沛公曰:
“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
”樊噲曰:
“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
”于是遂去。
乃令張良留謝。
良問曰:
“大王來何操?
”曰:
“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會其怒,不敢獻。
公為我獻之。
”張良曰:
“謹諾。
”當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
沛公謂張良曰:
“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
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
張良入謝,曰:
“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
”項王曰:
“沛公安在?
”良曰:
“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
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
“唉!
豎子不足與謀。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
”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 荊軻刺秦王
劉向〔近現(xiàn)代〕
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懼,乃請荊卿曰:
“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
”荊卿曰:
“微太子言,臣愿得謁之,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
夫今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
誠能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
”太子曰:
“樊將軍以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愿足下更慮之!
”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
“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
父母宗族,皆為戮沒。
今聞購將軍之首,金千斤,邑萬家,將奈何?
”樊將軍仰天太息流涕曰:
“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
”軻曰:
“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而報將軍之仇者,何如?
”樊於期乃前曰:
“為之奈何?
”荊軻曰:
“愿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秦王必喜而善見臣。
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國見陵之恥除矣。
將軍豈有意乎?
”樊於期偏袒扼腕而進曰:
“此臣日夜切齒拊心也,乃今得聞教!
”遂自刎。
太子聞之,馳往,伏尸而哭,極哀。
既已,無可奈何,乃遂收盛樊於期之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預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
乃為裝遣荊軻。
燕國有勇士秦武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忤視。
乃令秦武陽為副。
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留待。
頃之未發(fā),太子遲之。
疑其有改悔,乃復請之曰:
“日以盡矣,荊卿豈無意哉?
丹請先遣秦武陽!
”荊軻怒,叱太子曰:
“今日往而不反者,豎子也!
今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
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
”遂發(fā)。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
至易水上,既祖,取道。
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
又前而為歌曰: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復為慷慨羽聲,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
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既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
嘉為先言于秦王曰:
“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興兵以拒大王,愿舉國為內(nèi)臣。
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
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頭,及獻燕之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聞大王。
唯大王命之。
” 秦王聞之,大喜。
乃朝服,設(shè)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
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武陽奉地圖匣,以次進。
至陛下,秦武陽色變振恐,群臣怪之,荊軻顧笑武陽,前為謝曰:
“北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愿大王少假借之,使畢使于前。
”秦王謂軻曰:
“起,取武陽所持圖!
” 軻既取圖奉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
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絕袖。
拔劍,劍長,操其室。
時恐急,劍堅,故不可立拔。
荊軻逐秦王,秦王還柱而走。
群臣驚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
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
諸郎中執(zhí)兵,皆陣殿下,非有詔不得上。
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時,侍醫(y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軻。
秦王方還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
左右乃曰:
“王負劍!
王負劍!
”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
荊軻廢,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
秦王復擊軻,被八創(chuàng)。
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
“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 左右既前,斬荊軻。
秦王目眩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