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說多從《毛詩序》之說,以為這當是“蘇公刺暴公”之作。因為暴公為周天子卿士“而譖蘇公,故蘇公作是詩以絕之”。那么,它該是一首上層同僚間的政治絕交詩了。
但從詩中內容看,似與蘇、暴糾葛毫無聯系。此詩一再出現“胡逝我梁”之語?!傲骸睘楣糯卟遏~之所,《邶風·谷風》即有“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之訴,表明此乃家庭主婦執(zhí)掌的職守,主人公當為女子,與“蘇公”又有何涉?至于“伊誰云從?維暴之云”,也與《衛(wèi)風·氓》之指斥丈夫“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相似,說的是只有粗暴之性與彼相隨,不可望文生義,拉“暴公”來加以附會。詩中又有“爾還而入,我心易也;還而不入,否難知也”之語,點明所斥對象與“我”同住一處,“我”家亦即彼“爾”之家,因此他可以“還”歸,還能在庭中“脂車”。倘是指讒毀蘇公的“暴公”,則稱他的來訪為“還”,每“還”必得“入”“我”室中,簡直可笑了。所以斷此詩寫的是蘇、暴二公的政治糾葛,多有不通;而從主人公的女子口吻,斷其為指斥丈夫狂暴薄幸、棄妻不顧之作,似更恰當。
這樣,讀者在《詩經·小雅》中,又結識了一位地位雖有不同,但命運卻與《衛(wèi)風·氓》之主人公相似的可憐棄婦。她當初也許曾有過海誓山盟、夫婦相愛的短暫幸福。但隨著秋來春往、珠黃色衰,“其心孔艱”(心思難測正如“氓”之“二三其德”、其心“罔極”)的丈夫,待她便“始者不如今”,粗暴取代了溫柔,熱戀化作了冷漠。丈夫回到家中,想到的只是上河梁去取魚蝦享用,而對操勞在室的妻子,則連“入”房中慰問一下的興致都沒有。他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大抵早已有了“外遇”罷)。說他事忙吧,他卻能在庭中慢條斯理地油他的車;說他沒事吧,卻連“遑舍”(止息的閑暇)一夜的功夫都沒有。好容易盼得他回來一次,卻只給妻子留下暴虐相待的傷痛。想到命運之繩曾將自己和丈夫貫串在一起(“及爾如貫”),相互間理應親如“塤”、“篪”相和的“伯”、“仲”(古時常以兄弟相親喻夫妻相諧);而今,丈夫竟連起碼的夫婦之禮都不顧了,不能不激得女主人公悲憤難平。在長夜焦灼的“反側”之中,她終于發(fā)出了憤切的詛咒:“為鬼為蜮,則不可得。有靦面目,視人罔極”——你真正是枉然生了一張人臉,心思的險惡莫測,簡直勝過鬼蜮呵!
從詩之結語“作此好歌(因為歌意涉及男女之情,故稱),以極反側”看,此歌作于女主人公長夜難眠的“反側”之際。詩雖也帶有相當的敘事成分,但脈絡并不清晰。在充滿疑云的反覆詰問中,展出“彼”人的飄忽身影,又穿插進回憶中的種種生活片斷,使全詩的結構顯得似斷非斷、散亂飄忽。如果要找一個適當的詞匯來說明此詩的表現特點,那就是兩個字——“夢幻”。而這,大抵正與女主人公作歌時的“反側”難眠狀況有關。從詩中透露的消息可知,那位薄情丈夫對女主人公的冷遇,無疑已天長日久。每當她望眼欲穿盼其歸來時,丈夫卻總是遲遲不歸;就是歸來,也行跡詭秘、形同飄風,出沒于庭院、魚粱之際,只顧著自身的享受,極少有入房與妻子敘敘的誠意。一對往日的燕爾夫妻,竟變得如同陌路之人。這些景象,當然會深深烙在女主人公腦際而難以抹去。因此,當她輾轉反側之際、神思恍惚之中,往事今情便可能全化作散亂的片斷,夢幻般地涌現在眼前。此詩正適應了這一特定背景,采用疊章和問句、跳蕩不定和迅速轉換的意象,表現了女主人公似憶似夢間的疑惑與驚詫、痛憤和哀傷。進入女主人公夢思中的對象,明明是她丈夫,她卻似乎不認識他,開篇即以“彼何人斯”相詢,正絕妙地傳達了這種神思恍惚中的迷亂之感。后文的“胡逝我梁,不入唁我”、“我聞其聲,不見其身”,更以撲朔迷離之辭,表現了唯有幻夢才帶有的視聽和思慮特點。女主人公剛想細細審視,幻境卻又一變,車影、語聲竟化作一團“飄風”,忽東忽西地卷向魚梁去了;但轉眼間,她又似乎看到,丈夫分明還在庭中,正如往日那樣悠然自得地“脂車”呢。夢境的飄忽變幻,伴隨著女主人公神思恍惚間的疑惑、驚懼、失望和憤懣,一起化作詩行涌現,便產生了這首奇妙、獨特的棄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