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興五首

此詩，梁權(quán)道編在乾元二年秦州詩內(nèi)，今姑仍之。

朔風(fēng)飄胡雁①，慘澹帶砂礫。長林何蕭蕭②，秋草萎更碧③。北里富薰天，高樓夜吹笛④。焉知南鄰客，九月猶絺绤⑤。

（此章嘆富家宴樂之盛。上四深秋之景，下四炎涼之況。南鄰客，公自謂。）

① 鮑照詩：“北風(fēng)驅(qū)雁帶雨霜?！庇郑骸昂阋殉C翼?！庇郑骸凹诧L(fēng)沖塞起，沙礫自飄揚(yáng)?！笔锥浔敬?。②江道詩：“長林悲素秋?！薄冻o》：“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③古詩：“秋草萎已綠。” 左思詩：“南鄰擊鐘磐，北里吹笙竽?！?陸機(jī)詩：“高樓一何峻?！雹芟蛐恪端寂f賦》：“鄰人有吹笛者。⑤《詩》：“九月授衣?！薄端鍟罚涸渖贂r(shí)，冬初尚衣葛，客戲之曰：“絺兮绤兮，凄其以風(fēng)?！背湓唬骸拔┙偽├叄疅o斁?！惫姟盎〞r(shí)甘缊袍”，此云“九月猶絺绤”，見貧人衣服失寒暑之宜。

其二

長陵銳頭兒①，出獵待明發(fā)②。骍弓金爪鏑③，白馬蹴微雪。未知所馳逐④，但見暮光滅⑤。歸來懸兩狼⑥，門戶有旌節(jié)⑦。

（此章嘆少年射獵之事。上四早獵之景，下四夜歸之興。前曰“長陵銳頭兒”，后曰“門戶有旌節(jié)”，蓋指勛戚豪勢之家，乃追憶長安事也。）

①漢高祖葬長陵，在長安四十里?！洞呵锖笳Z》：平原君曰：“澠池之會(huì)，臣觀武安君小頭而銳，瞳子黑白分明，瞻視不常，難與爭鋒，惟廉頗足以當(dāng)之?！雹凇?蘇武傳》：“單于出獵?！薄对姟罚骸懊靼l(fā)不寐?！泵靼l(fā)，曉光初發(fā)也。③又：“骍骍角弓?！弊ⅲ骸绑U骍，調(diào)利也?！苯鹱︽€，言箭鏃之鎬如金爪然。④《史記》：博戲馳逐。⑤梁簡文帝詩：“絲條轉(zhuǎn)暮光?！雹蕖对姟罚骸安Ⅱ?qū)從兩狼兮。”⑦《周禮·秋官》：小行人，道路用族節(jié)?！短茣ぐ俟僦尽罚汗?jié)度使賜雙旌雙節(jié)，行則建節(jié)，樹六纛?！盾嚪尽罚捍髮⒊?，賜旌以專賞，節(jié)以專殺。旌以絳帛五丈，粉畫虎，有銅龍一，首纏緋幡，紫縑為袋，油囊為表。節(jié)垂畫木盤三，相去數(shù)寸，隅垂尺麻，余與旌同。

其三

漆有用而割①，膏以明自煎②。蘭摧白露下③，桂折秋風(fēng)前。府中羅日尹④，沙道尚依然⑤。赫赫蕭京兆⑥，今為時(shí)所憐⑦。

（此章慨趨炎附勢之徒。借物托興，言盛衰倏忽，凡事皆然，如蕭京兆可鑒矣?！?盧注】府中指丞相府，蕭靈黨于林甫，為其所網(wǎng)羅，故曰羅舊尹。）

①《莊子》：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②《漢書》：龔勝卒，有一老父相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消，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雹邸妒勒f》：“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④古詩《陌上?！罚骸叭饺礁汹叀！雹荨短茋费a(bǔ)》：凡宰相禮絕班行，府縣載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城東街，號(hào)曰沙路。⑥《詩》：“赫赫師尹?！雹摺稘h書》：成帝時(shí)童謠：“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 錢謙益曰：舊注皆以蕭京兆為 蕭至忠。按至忠未嘗官京兆，若以蕭望之喻至忠，則望之為左馮劉，非京兆也。天寶八載，京兆尹蕭靈坐贓，左遷汝陰 太守。史稱京兆尹蕭靈、御史中丞宋靈，皆林甫所親善。國忠皆誣奏遣逐，林甫不能救，則所謂蕭京兆者，蓋靈也?！锻ㄨb》：蕭靈為河南尹，嘗坐事西臺(tái)，遣吉溫往按之。溫后為萬年縣丞，未幾，靈拜京兆尹。 高力士權(quán)移將相，炅親附之，溫尤與之善，遂相結(jié)為膠漆。其事詳《舊書·吉溫傳》中。唐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與附麗，若靈與鮮于仲通，皆是。

【朱注】夢(mèng)弼引于竟《大唐傳》，天寶三年，因蕭京兆靈奏，于要路筑甬道，載沙實(shí)之，屬于朝堂。此詩蕭京兆，承上沙道言之，其為靈發(fā)無疑。

其四

猛虎憑其威①，往往遭急縛②，雷吼徒咆哮③，枝撐已在腳④。忽看皮寢處⑤，無復(fù)晴閃爍。人有甚于斯，足以勸元惡⑥。

（此章戒當(dāng)時(shí)憑威肆虐者。上六，借虎作比，所謂強(qiáng)梁者不得其死也。未點(diǎn)正意?！惧X箋】此詩蓋指吉溫之流。溫嘗云：“若遇知己，南山白額虎不足縛也?！惫式枰詾橛?。）①《史記》：不避猛虎之害。②《后漢·呂布傳》： 曹操縛呂布，布曰，“縛太急?！辈僭唬骸翱`虎不得不急?！雹凼菪旁姡骸傲鶉寂叵??！迸叵?，虎聲，其吼如雷。④枝撐，木柱，縛虎于此也?！遏旍`光殿賦》：“枝撐權(quán)芽而斜據(jù)?！雹荨蹲髠鳌罚骸捌┤缜莴F，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雹蕖抖乓堋罚簞裨獝?，勸之使反于善也?！稌罚骸霸獝捍箜??！薄短茣ぜ獪貍鳌罚?李林甫久當(dāng)國，溫與羅希奭鍛?yīng)z，相勉以眶，號(hào)羅鉗吉網(wǎng)。公卿見者莫敢偶語。后貶端溪尉，俄遣使殺溫。

其五

朝逢富家葬，前后皆輝光①。共指親戚大②，緦麻百夫行③。送者各有死，不須羨其強(qiáng)。君看束縛去④，亦得歸山岡⑤。

（【吳注】末章言富貴貧賤，同歸于盡，以終前四章之義。公見富家之葬，送者極盛，因嘆送者亦各有死，又何足羨乎。彼桐棺葦索，亦得束縛而歸土，何必欣戚于其間哉。 王十朋指馬鬼驛傍貴妃埋身者，恐未然。）

①輝光，指送葬儀衛(wèi)之盛。②陶潛詩：“親戚或余悲。”③《記》：“四世而緦麻，服之窮也。”《詩》：“百夫之特。”④梁 吳均《齊諧記》：桓玄誅死，芒繩束縛其尸，沉諸江中?！九f注】孫峻殺諸葛恪，以葦席裹身，復(fù)束其腰，投石子岡。⑤ 阮籍詩：“丘墓蔽山岡?！?唐汝詢?cè)唬骸肚才d》詩，章法簡凈，屬詞平直，不露才情，有建安風(fēng)骨?！峨s詩》六首之遺韻也。譬之宮室，《三吏》、《三別》、前后《出塞》，堂殿之壯者也，《遣興》各五首，曲室之精者也。
-----------仇兆鰲《杜詩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