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沖末扮王安道上,詩云)一葉扁舟系柳梢,酒開新甕鲊開包。
自從江上為漁父,二十年來手不抄。
老漢會稽郡人氏,姓王雙名安道。
別無甚營生買賣,每日在這曹娥江邊堤岸左側,捕魚為生。
我有兩個兄弟,一個是朱買臣,一個是楊孝先,他兩個每日打柴為活。
我那兄弟朱買臣,有滿腹才學,爭奈文齊福不齊,功名得不到手,在這本處劉二公家為婿。
今日遇著暮冬天道,紛紛揚揚,下著如此般大雪,兩個兄弟山中打柴去了。
老漢沽下一壺兒新酒,等兩個兄弟來時,與他蕩寒。
我且在這避風處等待著,這早晚兩個兄弟敢待來也。
(正末扮朱買臣同外扮楊孝先上)(楊孝先云)哥哥,你看這般大雪呵,怎生打柴?
不如回去了罷。
(正末云)小生是這會稽郡集賢莊人氏,姓朱名買臣。
幼年頗習儒業(yè),現今于本莊劉二公家作贅。
有妻是劉家女,人見他生得有幾分人才,都喚他做玉天仙。
此女頗不賢慧,數次家和小生作鬧,小生只得將就讓他些罷了。
小生在這本莊上,結義了兩個朋友,哥哥是王安道,兄弟是楊孝先。
哥哥是個捕魚的漁夫,兄弟楊孝先和小生一般負薪為生。
俺弟兄每日在堤圈左側,閑談一會。
今日紛紛揚揚下著如此般大雪,凍的手都僵的,怎生打柴?
(嘆科)(云)朱買臣,你如今四十九歲也,功名未遂,看何年是你那發(fā)達的時節(jié)也呵!
(楊孝先云)哥哥,想咱每日打柴,幾時是了也?
(正末唱)【仙呂】【點絳唇】十載攻書,半生埋沒,學千祿。
誤殺我者也之乎,打熬成這一付窮皮骨。
【混江龍】老來不遇,枉了也文章滿腹待何如?
俺這等謙謙君子,須不比泛泛庸徒。
俺也曾蠹簡三冬依雪聚,怕不的鵬程萬里信風扶。
(云)孔子有言: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天那!
天那!
(唱)我如今空學成這般贍天才,也不索著我無一搭兒安身處。
我那功名在翰林院出職,可則刬地著我在柴市里遷除。
(楊孝先云)哥哥,似俺楊孝先學問不深,這也罷了。
哥哥,你今日也寫,明日也寫,做那萬言長策,何等學問,也還不能取其功名,豈非是個天數?
(正末云)常言道:
皇天不負讀書人。
天那!
我朱買臣這苦可也受的勾了也!
(唱)【油葫蘆】說甚么年少今開萬卷余,每日家長嘆吁,想他這陰陽造化果非誣。
常言道是小富由人做,咱人這大富總是天之數。
我空學成七步才,謾長就六尺軀。
人都道書中自有千鐘粟,怎生來偏著我風雪混樵漁?
【天下樂】我一會家時復挑燈來看古書,我可便躊也波躇,那官職有也無,一會家受饑寒便似活地獄。
則俺這朱買臣,雖不做真宰輔,(云)我雖然不做官,卻也和那做官的一般。
(楊孝先云)哥哥,可怎生與做官的一般?
(正末唱)俺可也伴著他播清名一萬古。
(楊孝先云)哥哥說的是。
(正末云)那江岸邊不是哥哥的漁船?
待我叫他一聲。
(做叫科,云)哥哥。
(王安道云)俺兩個兄弟來了也,快上船來!
(做上船科)(王安道云)你兩個兄弟請坐,老漢沽下一壺兒新酒,等你來蕩寒,咱就此處閑攀話咱。
(楊孝先云)雪下的緊,著哥哥久等也。
(王安道做遞酒科,云)兄弟滿飲一杯。
(正末云)哥哥先請。
(王安道云)兄弟請。
(正末做飲酒科)(王安道再遞酒科,云)孝先兄弟,滿飲一杯。
(孝先做飲科)(王安道云)兄弟,咱閑口論閑話。
我想來這會稽城中有錢的財主每,不知他怎生受用,兄弟細說一遍。
我試聽咱。
(正末云)哥哥,便好道風雪酒家天。
據著哥哥說呵,也有那等受苦的人;
據著你兄弟說呵,也有那等受用的人。
(王安道云)兄弟也,可是那一等人受用?
(正末云)哥哥且休題別處,則說會稽城中有那等仕戶財主每,遇著那太熱的時節(jié),他也不受熱;
遇著那太冷的時節(jié),他也不受冷。
哥哥不信時,聽你兄弟說一遍咱。
(王安道云)兄弟,你道那財主每,他冬月間不受冷,夏月間不受熱,你說的差了也。
可不道冷呵大家冷,熱呵大家熱,偏他怎生受用?
你說,你說!
(正末唱)【村里迓鼓】他道下著的是國家祥瑞,(帶云)哥哥,這雪呵,(唱)則是與那富家每添助,(王安道云)那富貴的人家,怎生般受用快活?
(正末唱)他向那紅壚的這暖閣,一壁廂添上獸炭,他把那羊羔來淺注。
(王安道云)紅壚暖閣,獸炭銀瓶,飲著羊羔美酒,遇著這等大雪,果然是好受用也。
(正末云)哥哥,他一來可也會受用,第二來又遇著這般好景致。
(唱)門外又雪飄飄,耳邊廂風颯颯,把那氈簾來低簌,(王安道云)看這等凜冽寒天,低簌氈簾,羊羔美酒正飲中間,還有甚么人扶侍他?
(正末唱)一壁廂有各刺刺象板敲,聽波韻悠悠佳人唱,醉了后還只待笑吟吟酒美沽,(王安道云)兄弟,這一會兒雪大風緊越冷了也!
(正末唱)哎,哥也,他每端的便怎知俺這漁樵每受苦?
(王安道云)兄弟,我想來你學成滿腹文章,受如此窮暴,幾時是你那發(fā)達的時節(jié)也?
(正末唱)【元和令】總饒你似馬相如賦《子虛》,怎比的他石崇家夸金谷。
(王安道云)那有錢的怎如你這有學的好也?
(正末唱)豈不聞冰炭不同壚,也似咱賢愚不并居。
(王安道云)兄弟,我見這會稽城市中的人,有穿著那寬衫大袖的喬文假醋,詩云子曰,可不知他讀書也不曾?
(正末唱)他則待人前賣弄些好妝梳,扮一個峨冠士大大。
(王安道云)似他這等奢華受用,假扮儒士,難道就無有人識破他的?
(正末唱)【上馬嬌】那一等本下愚,假扮做儒,他動不動一刻地謊喳呼。
見人呵閑言長語三十句,(王安道云)怕不的他外相兒好看,只是那腹中文章須假不得。
(正末唱)他虛道是腹隱九經書。
【勝葫蘆】可正是天降人皮包草軀,(王安道云)他也曾看書么?
(正末唱)學料嘴不讀書。
他每都道見賢思齊是說著謬語。
那里也溫良恭儉?
(王安道云)那禮節(jié)上便不省的,倘遇著人說起詩詞歌賦來,怎生答應?
(正末唱)那里也詩詞歌賦?
端的個半星無。
(王安道云)兄弟,我今日也捕不的魚,兩個兄弟也打不的柴,咱各自還家去罷。
孝先兄弟,你家中借一擔柴,與你哥哥將的家去,爭奈媳婦兒有些不賢慧,免得他又要吵鬧。
(正末唱)【寄生草】見哥哥把那魚船纜,凍的我手怎舒?
(王安道云)兄弟,好大雪也。
(正末唱)正值著揚風攪雪可便難停住。
你待要收綸罷釣還家去,哎,哥也!
只怕你披蓑頂笠迷歸路。
似這等戰(zhàn)欽欽有口不能言,(帶云)看了哥哥和兄弟這個模樣呵,(唱)還說甚這晚來江上堪圖處?
(正末同孝先下)(王安道云)俺兩個兄弟去了也,老漢也撐船還家去罷。
(下)(外扮孤領祗從上,詩云)寒窗書劍十年客,智勇干戈百戰(zhàn)場。
萬里雷霆驅號令,一天星斗煥文章。
小官乃大司徒嚴助是也。
小官以儒術起家,累蒙擢用,現拜大司徒之職。
奉圣人的命,著小官遍巡天下,采訪文學之士。
今來到此會稽城外,風又大,雪又緊,左右擺開頭踏,慢慢的行。
(應科)(正末同孝先沖上)(祗從做打科,云)璘!
甚么人?
避路!
(孝先下)(孤云)住者。
兩個人沖著我馬頭,被祗從人打將一個去了,只有這一個放下他那鉤繩匾擔,立在道傍。
明明是個打柴的了,怎么身邊有一本書?
想必是個讀書的,我試問他咱。
兀那打柴的,大雪之中,因何沖著我馬頭?
(正末云)小生是一個貧窮的書生,低著頭迎著風雪,走的快了些,不想誤然間沖著馬頭,望大人則是寬恕咱。
(孤云)你既然是讀書之人,為何不進取功名?
卻在布衣中負薪為生,莫非差矣?
(正末云)大人,自古以來,不只是小生一個,多少前賢,曾受窘來。
(孤云)你看此人貧則貧,攀今覽古,像個有學的。
我就問你前賢有那幾個受窘來,你試說一遍,小官拱聽。
(正末云)大人不嫌絮煩,聽小生慢慢的說一遍咱。
(唱)【后庭花】想當日傅說曾板筑,(孤云)傳說板筑,殷高宗建為太宰。
還再有誰?
(正末唱)更有那倪寬可便曾抱鋤。
(孤云)倪寬是我武帝時御史大夫,還再有誰?
(正末唱)有一個寧戚曾歌牛角,(孤云)寧戚叩角而歌,齊桓公舉為上卿。
還再有誰?
(正末唱)有一個韓侯他也曾去釣魚。
(孤云)韓侯就是那三齊王韓信,果然曾釣魚來。
可再有誰?
(正末唱)有一個秦白起是軍卒,(孤云)那白起是秦將,起于卒伍之中。
再呢?
(正末唱)有一個凍蘇秦田無半畝。
(孤云)蘇秦后來并相六國,可怎么凍的他死?
再呢?
(正末唱)有一個公孫弘曾牧豬,(孤云)那公孫弘也是我漢朝的宰相,曾牧豬于東海。
再呢?
(正末唱)有一個灌將軍曾販屨。
(孤云)那灌嬰我只知他販繒,卻不知他販屨。
(正末唱)朱買臣一略數,請相公聽拜覆。
【青哥兒】哎,我這里叮嚀、叮嚀分訴,這都是始貧、始貧終富。
(帶云)且休說別的,則這一個古人,堪做小生比喻。
(孤云)可是那個古人?
(正末唱)則說那姜子牙,正與區(qū)區(qū)可比如。
他也曾朝歌市里為屠,蟠溪水上為漁,直捱到滿頭霜雪八旬余,才得把文王遇。
(孤云)看此人是個飽學的人。
賢士,你說了一日,不知你姓甚名誰?
(正末云)小生姓朱名買臣。
(孤云)誰是朱買臣?
(正末云)小生便是。
(孤云)左右,快接了馬者!
我尋賢士覓賢士,爭些兒當面錯過了。
久聞賢士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遇尊顏,實乃小官萬幸也。
(正末云)不敢!
不敢。
(孤云)賢士,你平日之間,曾做下甚么功課來?
(正末云)小生有做下的萬言長策,向在布衣,不能上達,望大人略加斧正咱。
(孤云)你將來我看。
(做看科,云)嗨!
真乃龍蛇之體,金石之句!
賢士,我與你將此萬言長策獻與圣人,到來年春榜動,選場開,我舉保你為官,你意下如何?
(正末云)若得如此,多謝了大人。
(唱)【賺煞】一轉眼選場開,發(fā)了愿來年去,直至那長安帝都,(孤云)據憑賢士錦繡文章,何所不至!
(正末唱)憑著我錦繡也似文章敢應舉。
(孤云)明年去,也是遲了。
(正末云)大人,你道為何,這幾年不進取功名來?
(孤云)這可是為何?
(正末唱)也是我不得時可便韞櫝藏諸,我若是的鰲魚,怕不就壓倒群儒?
(孤云)賢士,你若去進取功名,豈在他人之下。
(正末唱)我著普天下文人每,那一個不拱手的伏!
(孤云)請賢士收拾琴劍書箱,來年應舉去也。
(正末云)大人,別的書生用那琴劍書箱,小生則用著身邊一般兒物件,奪取皇家富貴。
(孤云)賢士,可那一般兒物件?
(正末唱)憑著這砍黃桑的巨斧,端的便上青霄獨步,(云)別的書生說道月中丹桂,若到的那里,折得一枝回來,足可了一生之愿。
不是我朱買臣敢說大言也,(唱)落可便我把那月中仙桂剖根除。
(下)(孤云)賢士去了也。
小官不敢久停,將此萬言長策,獻與圣人走一遭去。
(詩云)雖未相逢早識名,為將長策獻朝廷。
買臣若不遭嚴助,空作樵夫過一生。
(下)第二折(外扮劉二公同旦兒扮劉家女上,詩云)段段田苗接遠村,太公莊上戲兒孫。
莊農只得鋤刨力,答賀天公雨露恩。
老漢姓劉,排行第二,人口順都喚我做劉二公。
嫡親的三口兒家屬,一個婆婆,一個女孩兒。
婆婆早年亡逝已過。
我這女孩兒生的有幾分顏色,人都喚他做玉天仙。
昔年與他招了個女婿,是朱買臣。
這廝有滿腹文章,只恨他偎妻靠婦,不肯進取功名。
似這般可怎生是好?
(做沉吟科,云)哦,只除非這般,孩兒也,你去問朱買臣討一紙兒休書來。
(旦兒云)這個父親,越老越不曉事了。
想著我與他二十年的夫妻,怎生下的問他要索休書?
(劉二公云)孩兒也,你若討了休書,我揀著那官員士戶財主人家,我別替你招了一個;
你若是不討休書呵,五十黃桑棍,決不饒你!
快些去討來!
(下)(旦兒做嘆科,云)待討休書來,我和朱買臣是二十年夫妻,待不討來,父親的言語又不敢不依。
罷、罷、罷,我且關上這門,朱買臣敢待來也。
(正末拿鉤繩、扁擔上,云)這風雪越下的大了也。
天??!
你也有那住的時節(jié)也呵!
(唱)【正宮】【端正好】我則見舞飄飄的六花飛,更那堪這昏慘慘的兀那彤云靄,恰便似粉妝成殿閣樓臺。
有如那撏綿扯絮隨風灑,既不沙卻怎生白茫茫的無個邊界。
【滾繡球】頭直上亂紛紛雪似篩,耳邊廂颯刺刺風又擺,(帶云)可端的便這場冷也呵,(唱)哎喲,勿、勿、勿!
暢好是冷的來奇怪,(帶云)天那、天那!
(唱)也則是單注著這窮漢每月值年災。
(帶云)似這雪呵,(唱)則俺那樵夫每怎打柴?
便有那漁翁也索罷了釣臺,(帶云)似這雪呵,(唱)則問那映雪的書生安在,便是凍蘇秦也怎生去搠筆巡街?
則他這一方市戶有那千家閉,抵多少十謁朱門九不開,(帶云)似這雪呵,(唱)教我委實難捱。
(云)來到門首也。
劉家女,開門來,開門來。
(旦兒云)這喚門的正是俺那窮廝。
我不聽的他喚門,萬事罷論,才聽的他喚門,我這惱就不知那里來!
我開開這門。
(做見便打科,云)窮短命,窮弟子孩兒!
你去了一日光景,打的柴在那里?
(正末云)這婦人好無禮也!
我是誰,你敢打我?
(唱)【倘秀才】我才入門來,你也不分一個皂白,(旦兒云)我不敢打你那!
(正末唱)你向我這凍臉上不俫你怎么左摑來右摑。
(旦兒云)我打你這一下,有甚么不緊!
(正末唱)哎!
你個好歹斗的婆娘,(云)我不敢打你那!
(旦兒云)你要打我那!
你要打這邊打,那邊打。
我舒與你個臉,你打、你打!
我的兒,只怕你有心沒膽,敢打我也?
(正末唱)你個好歹斗的婆娘可便忒利害!
也只為那雪壓著我脖項著這頭難舉,冰結住我髭髟力著這口難開,(旦兒云)誰和你料嘴哩!
(正末唱)劉家女俫你與我討一把兒家火來。
(旦兒云)哎呀!
連兒、盼兒、憨頭、哈叭、刺梅、鳥嘴,相公來家也,接待相公。
打上炭火,釃上那熱酒,著相公蕩寒!
問我要火,休道無那火,便有那火,我一瓢水潑殺了;
便無那水呵,一個屁也迸殺了!
可那里有火來,與你這窮弟子孩兒!
(正末云)兀那潑婦,你休不知福!
(旦兒云)甚么福?
是、是、是,前一幅,后一幅,五軍都督府。
你老子賣豆腐,你奶奶當轎夫,可是甚么福?
(正末唱)【滾繡球】你每日家橫不拈,豎不抬,(旦兒云)你將來波,有甚么大綾大羅,洗白復生,高麗毛莫絲布,大紅通袖膝,仙鶴獅子的胸背?
你將來我可不會裁?
不會剪?
我可是不會做?
(正末云)我雖無那大綾大羅與你,我呵,(唱)慣的你千自由百自在。
(旦兒云)你這般窮,再著我自在些兒,我少時跟的人走了也!
窮短命,窮弟子孩兒,窮丑生!
(正末唱)我雖受窮呵,我又不曾少人甚么錢債,(旦兒云)你窮,再少下人錢債,割了你窮耳朵,剜了你窮眼睛,把你皮也剝了!
我兒也,休向嘴,晚些下鍋的米也沒有哩!
(正末云)劉家女俫,咱家里雖無那細米呵,你覷去者波,(唱)我比別人家長趲下些干柴。
(旦兒云)你看么,我問他要米,他則把柴來對我。
可著我吃那柴,穿那柴,咽那柴?
止不過要燒的一把兒柴也那。
(正末唱)你是個壞人倫的死像胎,(旦兒云)窮短命,窮剝皮,窮割肉,窮斷脊梁筋的!
(正末唱)你這般毀夫主暢不該。
(旦兒云)我兒也,鼓樓房上琉璃瓦,每日風吹日曬雹子打。
見過多少振冬振,倒怕你清風細雨灑?
我和你頂磚頭對口詞,我也不怕你!
(正末云)止不過無錢也啰,你理會的好人家好家法,你這等惡人家惡家法。
(唱)哎!
劉家女俫,你怎生只學的這般惡叉白賴?
(旦兒云)窮弟子,窮短命,一世兒不能勾發(fā)跡!
(正末云)由你罵,由你罵,除了我這個窮宇兒,(唱)你可便再有甚么將我來栽排?
(旦兒云)可也勾了你的了!
(正末云)留著些熱氣,我且溫肚咱。
(唱)則不如我側坐著土坑,這般頦攙著膝,(旦兒云)似這般窮活路,幾時捱的徹也?
(正末云)這個歹婆娘,害殺人也波,天那,天那!
(唱)他那里斜倚定門兒手托著腮,則管哩放你那狂乖。
(旦兒云)朱買臣,巧言不如直道,買馬也索糴料,耳檐兒當不的胡帽,墻底下不是那避雨處。
你也養(yǎng)活不過我來,你與我一紙休書,我揀那高門樓大糞堆,不索買卦有飯吃,一年出一個叫化的,我別嫁人去也!
(正末云)劉家女,你這等言語,再也休說!
有人算我明年得官也。
我若得了官,你便是夫人縣君娘子,可不好那!
(旦兒云)娘子、娘子,倒做著屁眼底下穰子!
夫人、夫人,磨眼兒里。
你砂子地里放屁,不害你那口磣。
動不動便說做官,投到你做官,你做那桑木官,柳木官,這頭踹著那頭掀;
吊在河里水判官,丟在房上曬不干。
投到你做官,直等的那日頭不紅,月明帶黑,星宿目斬眼,北斗打呵欠!
直等的蛇叫三聲狗拽車,蚊子穿著兀刺靴,蟻子戴著煙氈帽,王母娘娘賣餅料!
投到你做官,直等的炕點頭,人擺尾,老鼠跌腳笑,駱駝上架兒,麻雀抱鵝蛋,木伴哥生娃娃,那其間你還不得做官哩!
看了你這嘴臉,口角頭餓紋,驢也跳不過去,你一世兒不能勾發(fā)跡!
將休書來,將休書來!
(正末云)劉家女那,先賢的女人你也學取一個波。
(旦兒云)這廝窮則窮,攀今覽古的,你著我學那一個古人?
你說,你奶奶試聽咱。
(正末唱)【快活三】你怎不學賈氏妻,只為射雉如皋笑靨開?
(旦兒云)我有甚么歡喜在那里,你著我笑?
(正末云)你不笑,敢要哭,我就說一個哭的。
(唱)你怎不學孟姜女,把長城哭倒也則一聲哀?
(旦兒云)朱買臣,窮叫化頭!
我也沒工夫聽這閑話。
將休書來,休書來!
(正末唱)你則管哩便胡言亂浯將我廝花白,你那些個將我似舉案齊眉待?
(旦兒云)快將休書來!
(正末唱)【朝天子】哎喲,我罵你個叵耐,(旦兒云)你叵耐我甚么?
(正末唱)叵耐你個賤才,(旦兒云)將休書來,休書來!
(正末云)這個歹婆娘害殺人也波。
天那,天那!
(唱)可則誰似你那索休離舌頭兒快!
(旦兒云)四村上下老的每,都說劉家女有三從四德哩!
(正末云)誰那般道來?
(旦兒云)是我這般道來。
(正末唱)你道你便三從四德,(旦兒云)你說去,是我道來,我道來!
(正末唱)你敢少他一畫,(云)劉家女,你有一件兒好處,四村上下別的婦人都學不的你。
(旦兒云)可又來,我也有那一樁兒好處?
你說我聽。
(正末唱)劉家女俫,你比別人家愛富貴,你也敢嫌俺這貧的忒煞。
(旦兒云)你這破房子,東邊刮過風來,風邊刮過雪來,恰似漏星堂也似的,虧你怎么??!
(正末云)劉家女,這破房子里你便住不的,俺這窮秀才正好住。
(唱)豈不聞自古寒儒在這冰雪堂何礙?
(旦兒云)你也不怕人嗔怪!
(正末云)哎,天那,天那!
(唱)我本是個棟梁材,怎怕的人嗔怪?
(旦兒云)你是一個男子漢家,頂天立地,帶眼安眉,連皮帶骨,帶骨連筋,你也掙些兒波!
(正末云)我和他唱叫了一日,則這兩句話傷著我的心。
兀那劉家女,這都是我的時也,運也,命也。
豈不聞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則這天不隨人呵!
(唱)你可怎生著我掙?
(旦兒云)你也布擺些兒波!
(正末唱)你怎生著我布擺?
(旦兒做拿匾擔、鉤繩放前科,云)則這的便是你營生買賣!
(正末云)天那,天那!
(唱)我須是不得已仍舊的擔柴賣。
(旦兒云)我恰才不說來,你與我一紙休書,我別嫁個人,我可戀你些甚么?
我戀你南莊北園,東閣西軒,旱地上田,水路上船,人頭上錢?
憑著我好描條,好眉面,善裁剪,善針線,我又無兒女廝牽連,那里不嫁個大官員?
對著天曾罰愿,做的鬼到黃泉,我和你麻線道兒上不相見。
則為你凍妻餓女!
二十年,須是你奶奶心堅石也穿。
窮弟子孩兒,你聽者,我只管戀你那布襖荊釵做甚么!
(正末唱)【脫布衫】哦,既是你不戀我這布襖荊釵,(旦兒云)街坊鄰里聽著:
朱買臣養(yǎng)活不過媳婦兒,來廝打哩!
(正末云)你這般叫怎么?
我寫與你則便了也。
(旦兒云)這等,快寫、快寫!
(正末唱)又何須去拽巷也波啰街。
(旦兒云)你洗手也不曾?
(正末唱)我止不過畫與你個手模,(云)兀那劉家女,你要休書,則道我這般寫與你便干罷了那!
(旦兒云)由你寫,或是跳墻驀圈,剪柳搠包兒,做上馬強盜,白晝搶奪;
或是認道士,認和尚,養(yǎng)漢子!
你則管寫,不妨事!
(正末云)劉家女,我則在這張紙上,將你那一世兒的行止都教廢盡了也。
(唱)我去那休書上朗然該載。
(云)劉家女,那紙墨筆硯俱無,著我將甚么寫?
(旦兒云)有、有、有!
我三日前預準備下了落鞋樣兒的紙,描花兒的筆,都在此。
你快寫,你快寫!
(正末云)劉家女,也須的要個桌兒來。
(旦兒云)兀的不是桌兒。
(正末云)劉家女,你掇過桌兒來,你便似個古人,我也似個古人。
(旦兒云)只管有這許多古人,你也少說些罷。
(正末唱)【醉太平】卓文君你將那書桌兒便快抬,(旦兒云)你可似誰?
(正末唱)馬相如,我看你怎的把他去支劃,(旦兒云)紙筆在此,快寫了罷。
(正末唱)你、你、你,把文房四寶快安排。
(云)劉家女,我寫則寫,只是一件,人都算我明年得官,我若得了官呵,把個夫人的名號與了別人,你不干受了二十年的辛苦!
(旦兒云)我辛苦也受的勾了,委實的捱不過。
是我問你要來,不干你事。
(正末云)請波,請波。
(唱)你也索回頭兒自揣,(旦兒云)我揣個甚么?
是我問你要休書來,不干你事。
(正末唱)非是我朱買臣不把你糟糠待,赤緊的玉天仙忍下的心腸歹。
(帶云)罷、罷、罷。
(唱)這梁山伯也不戀你祝英臺,(云)任從改嫁,并不爭論。
左手一個手模。
將去!
(唱)我早則寫與你個賤才!
(旦兒云)賤才,賤才,一二日一雙繡鞋。
我是你家奶奶,將來我看這休書咱。
寫著道:
任從改嫁,并不爭論。
左手一個手模。
正是休書。
(正末云)劉家女,這休書上的字樣,你怎生都認的?
(旦兒云)這休書我家里七八板箱哩。
(正末云)劉家女,風雪越大了,天色已晚,這些時再無去處,借一領席薦兒來外間里宿,到天明我便去也。
(旦兒云)朱買臣,想俺是二十年的兒女夫妻,便怎生下的趕你出去?
投到你來呵,我秤下一斤兒肉,裝下一壺兒酒,我去取來。
(做出門科,云)我出的之門來。
且住者,這廝倒乖也。
你既與了我休書,還要他在我家宿?
則除是恁的。
呀!
我道是誰?
原來是安道伯伯。
你家里來,朱買臣在家里。
伯伯你到里面坐,我喚朱買臣出來。
(再入門科,云)朱買臣,王安道伯伯在門首,你出去請他進來坐。
(正末云)哥哥在那里?
請家里來。
(旦兒推末出門科,云)出去,我關上這門。
朱買臣,你在門首聽者。
你當初不與我休書,我和你是夫妻;
你既與了我休書,我和你便是各別世人。
你知道么?
疾風暴雨,不入寡婦這門。
你再若上我門來,我撾了你這廝臉!
(正末云)他賺我出門來,關上這門,則是不要我在他家中。
劉家女,你既不開門,將我這鉤繩、匾擔來還我去。
(旦兒云)我開。
咦!
這等道兒,沙地里井都是俺淘過的。
你賺的我開開門,他是個男子漢家,他便往里擠,我便往外推,他又氣力大,便有十八個水牛拽也拽不出去。
你要鉤繩、匾擔,你看著,我打這貓道里攛出來。
(正末云)兀那婦人,你在門里面聽者,你恰才索休的言語,在我這心上,恰便似印板兒一般記著。
異日得官時,劉家女,你不要后悔也!
(旦兒云)既討了休書,我悔做甚么!
(正末云)劉家女,咱兩個唱叫,有個比喻。
(旦兒云)喻將何比?
(正末唱)【三煞】你似那碔石未石比玉何驚駭,魚目如珠不揀擇。
我是個插翅的金雕,你是個沒眼的燕雀,本合兩處分飛,焉能勾百歲和諧?
你則待折靈芝喂牛草,打麒麟當羊賣,摔瑤琴做燒柴。
你把那沉香木來毀壞,偏把那臭榆栽。
【二煞】那知道歲寒然后知松柏,你看我似糞土之墻朽木材。
斷然是捱不徹饑寒,禁不過氣惱,怎知我守定心腸,留下形骸。
但有日官居八座,位列三臺,日轉千階。
頭直上打一輪皂蓋,那其間誰敢道我負薪來?
【隨煞尾】我直到九龍殿里題長策,五鳳樓前騁壯懷。
我若是不得官和姓改,將我這領白襤衫脫在玉階,金榜親將姓氏開。
敕賜宮花滿頭戴,宴罷瓊林微醉色,狼虎也似弓兵兩下排,水罐銀盆一字兒擺,恁時節(jié)方知這個朱秀才!
不要你插插花花認我來,哭哭啼啼淚滿腮,你這般怨怨哀哀磕著頭拜。
(云)兀那馬頭前跪的是劉家女么?
祗候人,與我打的去!
(唱)那其間我在馬兒上,醉眼朦朧將你來并不睬。
(下)(旦兒云)朱買臣,你去了罷,你則管在門首唧唧噥噥怎的?
(做聽科,云)呀,這一會兒不聽的言語俫。
(做開門科,云)開開這門,朱買臣你回來,我斗你耍。
嗨,他真?zhèn)€去了。
他這一去,心里敢有些怪我哩!
我既討了休書,也不敢久停久住。
回俺父親的話,走一遭去。
(下)楔子(王安道上,云)老漢王安道,因為連日大雪,不曾出去捕魚,只在家里閑坐,卻不知我那兩個兄弟可是如何?
(劉二公上,云)冰不掿不寒,木不鉆不著,馬不打不奔,人不激不發(fā)。
我劉二公為何道這言語?
只因朱買臣苦戀著我家女孩兒玉天仙,不肯去進取功名。
昨日著女孩兒強索他寫了一紙休書也。
我暗地里卻將著這十兩白銀,一套綿衣,送與王安道,教他赍發(fā)朱買臣上朝取應去。
若得一官半職,改換家門,可不好也!
我如今往見王安道走一遭去。
可早來到他家門首。
安道哥哥在家么?
(王安道云)甚么人喚門哩?
我開開這門。
我道誰,元來是劉二公。
老的,你那里去來?
(劉二公云)安道哥哥,我別無甚事。
我家女孩兒問你兄弟朱買臣索了休書也。
(王安道云)老的,你差了也。
想兄弟朱買臣學成滿腹文章,異日為官,不在他人之下,為何問他索了休書?
(劉二公云)那里是真?zhèn)€問他索休書?
因為他偎妻靠婦,不肯進取功名,只管在山中打柴為生,幾時是那發(fā)跡的日子?
我著玉天仙明明的索了休書,老漢暗備下這十兩白銀,一套綿衣,寄在哥哥跟前,等你那兄弟來辭你呵,你赍發(fā)他上朝取應去。
若得一官半職,改換家門,認俺不認俺,哥哥,你則做一個大大的證見。
(王安道云)老的,這個你主的是。
等他來辭我時,我自有個見識。
老的也,你放心的去。
久已后他不認你時,都在老漢身上。
(劉二公云)恁的呵,老漢回去也。
(下)(王安道送科,云)劉二公去了,朱買臣兄弟,這早晚敢待來也。
(正末上云)小生朱買臣。
自從與了劉家女一紙休書,我要上朝取應,不免辭別王安道哥哥,走一遭去。
(做見科,云)呀!
兀那門首不是哥哥?
(王安道云)兄弟,你來了也,請里面坐。
(楊孝先上,云)且喜今日雪晴了也,我要去打柴,就順路看我安道哥哥去。
(做見科)(王安道云)兄弟,你正來的好,一發(fā)同進去。
買臣兄弟,你今日為何面帶憂容?
(正末云)哥哥,你兄弟與那婦人一個了絕也。
(王安道云)你休了媳婦兒,兄弟,你如今可往那里去?
(正末云)你兄弟要上朝取應去,辭別哥哥來也。
(王安道云)好兄弟,你若到京師得一官半職,改換家門,不強似你打柴為生?
只是你如今應舉去,可有甚么盤纏?
(正末云)正憂著這件,你兄弟怎得那盤纏來?
(楊孝先云)我想哥哥學成滿腹文章,不去應舉,怎么能勾發(fā)達時節(jié)?
只是兄弟貧難,連自己養(yǎng)活不過,那討一厘盤纏相送,如何是好?
(王安遭云)兄弟,你哥哥在這江邊捕魚,二十年光景,積攢下十兩白銀,又有新做下一套綿衣,都是我身后的底本兒。
兄弟,你如今上京求官應舉去,我一發(fā)都與了你,一路上好做盤纏。
久以后得官時,你則休忘了你哥哥者。
(楊孝先云)這盡勾盤纏了。
(正末云)若得如此,索是謝了哥哥,受你兄弟幾拜咱!
(做拜科)(王安道云)兄弟免禮。
(正末云)哥哥,今年也則是朱買臣,到來年也則是朱買臣,哥哥記著你兄弟臨行之時說的兩句話。
(王安道云)兄弟,可是那兩句話?
(正末云)哥哥,道不的個知恩報恩,風流儒雅;
知恩不報,非為人也。
(王安道云)兄弟,我是個不讀書的人,你說的話,恰便似印在我這心上。
我則記著:
知恩報恩,風流儒雅;
知恩不報,非為人也。
兄弟此一去,則要你著志者。
(正末云)哥哥放心!
(唱)【仙呂】【賞花時】十載詩書曉夜習,(楊孝先云)哥哥此去,必然為官也。
(正末唱)一舉成名天下知,(王安道云)兄弟,你哥哥專聽喜信哩!
(正末唱)你是必耳打聽好消息。
(做拜別科)(王安道云)兄弟,你小心在意者。
(正末唱)休囑付小心在意,我可敢包奪的一個錦衣歸。
(下)(王安道云)買臣兄弟去了也,他此一去必得成名。
我眼望旌捷旗,(楊孝先云)耳聽好消息。
(同下) 第三折(劉二公上,云)事要前思,免勞后悔。
誰想朱買臣得了官,肯分的除授在俺這會稽郡做太守。
我想來,他若說起這前情,俺可怎了也?
我如今且著孩兒在家中炰下個那疙疸茶兒,烙下些椽頭燒餅兒,等張忄敝古那老兒來,問他一聲,便知道個好歹。
這早晚那張忄敝古敢待來也。
(正末扮張忄敝古上,叫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
(詩云)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老漢是這會稽郡集賢莊人氏,姓張,做著捻靶兒的貨郎。
人見我性子乖劣,都喚我做張忄敝古。
三日五日去那會稽城中打勾些物件,則見那城中百姓每,三個一攢,五個一簇,說道是接待新太守相公哩。
我道我也看一看,怕做甚么?
無一時則見那西門骨刺刺的開了,那骨朵衙仗,永罐銀盆,茶褐羅傘下,五明馬上,端然坐著個相公。
百姓每說看去來波,老漢也分開人叢,不當不正,站在那相公馬頭前。
我不見那相公時,萬事都休;
我見了那相公,不由我眼中撲簌簌的只是跳。
你道是誰?
原來是俺這本村里一個表侄朱買臣。
他今日得了官也。
我是他鄉(xiāng)中伯伯哩!
我叫他一聲,怕做甚么?
我便道:
朱買臣!
倒不叫這一聲,萬事都休,恰才叫了這一聲,則見那扌班脊梁不著的大漢把老漢恰便似鷹拿燕雀,拿到那相公馬頭前,喝聲當面,著我磕撲的跪下。
爹爹,我老漢死也!
我則道相公不知打我多少,元來那相公寬洪大量。
他著我抬起頭來,我道:
老漢不敢抬頭,他道:
你為甚么不抬頭。
我道:
我直到二月二那時,可是龍?zhí)ь^,我也不敢抬頭!
那相公道;
恕你抬頭!
老漢只得抬起頭來。
那相公認的是我張忄敝古也,那相公滾鞍下馬,在那遭傍邊放下那栲栳圈銀交椅,著兩個公吏人把老漢按在那栲栳圈銀交椅上,那相公納頭的拜了我兩拜,拜的我個頭恰便似那量米的栲栳來大小。
我道:
相公拜殺老漢也!
那相公道:
伯伯,你吃御酒么?
我道:
老漢酒便吃,卻不曾吃甚么御酒。
他道:
那個御酒是朝廷賜的黃封御酒。
一連勸老漢吃了三鐘。
他便道:
伯伯,你孩兒公事忙,不曾探望的伯伯,伯伯休怪!
老漢道:
不敢!
不敢!
那相公上的馬去了。
老漢挑起擔兒,恰待要走,則見那相公滴溜的撥回馬來,問道:
伯伯,王安道哥哥好么?
我說道:
快。
楊孝先兄弟好么?
我說道:
快。
他把那四村上下、姑姑姨姨、嬸子伯娘、兄弟妹子,都問道好么,我說道:
都快。
那相公撥回馬去了。
老漢挑起擔兒,恰待要走,則見相公滴溜的又撥回馬來,問道:
那劉二公家那個妮子還有么?
我道:
相公你問他怎的?
那相公道:
伯伯,你不知道。
你見他時,說你侄兒這般威勢。
我道:
老漢知道。
那相公上馬去了也,我挑起這擔兒往村里來賣。
老漢平生一世有三條戒律:
第一來不與人作保,第二來不與人作媒,第三來不與人寄信。
我待不寄信來,想著那相公拜了兩拜,道了又道,說了又說。
這般怎的?
呆弟子孩兒,漫坡里又無人,見鬼的也似自言自語,絮絮聒聒的!
你寄信不寄信,也只憑得你。
張忄敝古,誤了買賣也!
(做走科,叫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
(唱)【中呂】【粉蝶兒】我每日家則是轉疃波尋村,題起這張忄敝古那一個將我來不認?
(做走科,叫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
(唱)我搖著這蛇皮鼓可便直至莊門。
小孩兒每掿著銅錢兜著米豆,(云)三個一攢,五個一簇,都耍子哩。
聽的我這蛇皮鼓兒響處,說道:
張忄敝古那老子來了也,咱買砂糖魚兒吃去波!
(唱)則他把我似聞風兒尋趁。
若遇見朱太守的夫人,索與他寄一個燒的著燎的著風信。
【醉春風】你看我抖搜著老精神,我與你便花白么娘那小賤人。
想著你二十載夫妻怎下的索休離,這妮子你暢好是狠,狠。
道不的個一夫一婦,一家一計,你可甚么一親一近。
(云)這里是劉二公家門首。
搖動這不瑯鼓兒,若那老子出來呵,我著幾句言語,我直著心疼殺那老子便罷。
(做搖鼓科,叫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
這個是那老子出來也。
(劉二公上,云)來了也,這不瑯鼓兒響的是那老子。
我出去問他一聲。
(做見科,云)拜揖!
(張云)拜揖!
拜揖!
我少你那拜揖?
(劉二公云)快么?
(張云)快不快,干你甚事?
(劉二公云)誰惱著你來?
(張云)可不曾惱著我來。
(劉二公云)老的也,這兩日不見,你往那里來?
(張云)我往城里去來。
(劉二公云)老的也,城里有甚么新事?
(張云)無甚么新事,一貫鈔買一個大燒餅,除了這的別無了。
(劉二公云)不是這個新事,是那新官理任,舊官遷除,那個新事。
(張云)我見來,我見來,接待新太守相公來。
我待說與你,爭奈誤了我買賣也。
我改日說與你。
(劉二公云)你只今日說了罷。
(張云)你真?zhèn)€要我說,你望著你那祖宗頂禮了,我便說與你。
(劉二公云)老的,你說了罷。
(張云)你個老弟子孩兒,你若不頂禮呵,我說了不折殺你?
你頂禮了我便說與你。
(唱)【迎仙客】我則見那公吏一字兒擺,那父老每兩邊分。
(云)無一時則見那西門骨刺刺的開了,我則見那骨朵衙仗,水罐銀盆,茶褐羅傘,那五明馬上坐著的呵,(劉二公云)可是誰那?
(張云)我買賣忙,不曾看,我忘了也。
(劉二公云)我央及你波,那做官的可是誰?
(張云)等我想,哦,我想起來了也。
(唱)是你那前年索了休離的喚做朱買臣!
(劉二公云)慚愧,俺家女婿做了官也!
(張云)老弟子孩兒!
你道不要便宜,去年時節(jié)不說是你家女婿,今日得了官,便說是你家女婿,一個好相公也!
(唱)他可不托大不嫌貧,(云)他不看見我,萬事都休;
一投得見了我,便認的俺是本村里張伯伯,連忙滾鞍下馬,按我在那銀交椅上,納頭的拜了兩拜。
(唱)他先下拜險些兒可便驚殺那眾人。
施禮罷復敘寒溫,(云)那相公問道:
王安道哥哥好么?
楊孝先兄弟好么?
那四村上下、姑姑姨姨、嬸子伯娘、兄弟妹子,都好么?
我道:
都好,都好。
(唱)他把那舊伴等可便從頭兒問。
(劉二公云)曾問我來么?
(張云)不曾問你,想著你是個好人兒哩!
(劉二公云)待我喚出孩兒來。
玉天仙孩兒,朱買臣做了官也。
你出來,張忄敝古在這里,你見他一見。
(旦兒上,云)嗨,謝天地!
我去問他個信咱。
(張云)這個是那妮子出來了也,我直著幾句言語,氣殺那妮子便罷!
(旦兒云)伯伯萬福!
(張做拜科,云)呀、呀、呀了早知夫人奶奶來到,只合遠接。
那壁廂雖然年紀小,是那五花官誥,駟馬高車,太守夫人奶奶哩!
這壁廂雖然年紀老,則是個村莊家老子。
奶奶免禮,折殺老漢也!
(旦兒云)我不是夫人,我問朱買臣討了休書也。
(張云)奶奶,休斗老漢耍。
(旦兒云)我不斗你耍,我真?zhèn)€討了一紙休書哩!
(張云)奶奶不是那等不賢惠的人。
(旦兒云)我真?zhèn)€要了休書也。
(張云)是真?zhèn)€要了休書也?
(旦兒云)是真?zhèn)€。
(張云)小妮子,你早些兒說不的?
倒可惜了我這幾拜。
(旦兒云)誰著你拜來?
老的,你見我那朱買臣,他說甚么來?
(張云)我見來。
(旦兒云)他說甚么?
(張唱)【喜春兒】剛只是半星兒道著呵,(張做嘴臉科)(旦兒云)老的,你怎么做這嘴臉?
(張唱)他把你十分恨,(旦兒云)他恨我些甚么那?
(張唱)他無非想著你一夜夫妻有那百夜恩。
(旦兒云)他還說甚么?
(張唱)他道漢相如伸意你個卓文君,(旦兒云)伸個甚的意思?
(張云)他道你把車駕的穩(wěn),(旦兒云)他敢是要來取我么?
(張唱)沒著便嫁他人?
(旦兒云)我想他在俺家做了二十年夫婿,每日家偎慵墮懶,生理不做,今日做了官,就眼高了。
這廝原來是個忘人大恩,記人小恨,改常早死的歹弟子孩兒!
(張云)這妮子好無禮也!
(唱)【上小樓】你道他忘人大恩,又道他記人小恨。
誰著你生勒開他,生則同衾,死則同墳。
(旦兒云)他每日家偎妻靠婦,四十九歲,全不把功名為念。
我生逼的他求官去,我是歹意來?
(張唱)你道他過四旬,還不肯把那功名求進,(云)老的也,你記的俺莊東頭王學究說的那一句書兒么?
(劉二公云)是那一句書?
(張唱)他則是個君子,可便固守本分。
(劉二公云)他全不想在我家這二十年,把冷水溫做熱水,熱水燒作滾湯與他吃,如今做了官,糙老米不想舊了,可怎生則記短處?
(張唱)【幺篇】那妮子強勒他休,這老子又絕了他親。
眼見的身上無衣,肚里無食,(帶云)大雪里趕出他來,(唱)可著他便進退無門。
(劉二公云)我孩兒又不曾別嫁了人,是斗他耍,怎么這等認真,就說嘴說舌,背槽拋糞?
(張唱)你道他才出身,便認真,和咱評論,(云)他在你家做了二十年女婿,只是打柴做活,不曾受了一些好處,臨了著個妮子大風大雪里勒了休書,趕他出去,你則說波,(唱)這個是誰做的來背槽拋糞?
(劉二公云)哎,他如今做了官,便不認的俺家里,眼見的是忘恩背義了也!
(張唱)【滿庭芳】這的是知恩哎報恩,(旦兒云)他再說些甚么來?
(張唱)他著你便別招女婿,再嫁取個郎君。
(旦兒云)他再說些甚么來?
(張唱)他道你枉則有蛾眉螓首堆鴉鬢,可怎生少喜多嗔。
道你是個木乳餅錢親也那口緊,道你是個鐵掃帚掃壞他家門。
(旦兒云)他再說些甚么來?
(張唱)他道你便無些兒淹潤,又道你不和那六親,端的是雌太歲,母兇神!
(云)誤了我買賣也,(搖鼓做走科)(旦兒云)老的,還有甚說話,一發(fā)說了罷。
(張云)他說來,說來!
(唱)【耍孩兒】他肩將那柴擔擔,口不住把書賦溫,每日家穿林過澗誰瞅問?
他和那青松翠柏為交友,野草閑花作近鄰。
但行處有八個宇相隨趁,(劉二公云)是那八個宇?
(張唱)是那斧鐮繩擔、琴劍書文。
(旦兒云)他如今做了官,比那舊時模樣,可是如何?
(張唱)【一煞】他如今得了本處官,端的是別換了一個人,那的是貌隨福轉你可也急難認。
他往常黃干黑瘦衣衫破,(帶云)你覷去波,(唱)到如今白馬紅纓彩色新。
一弄兒多豪俊,擺列著骨朵衙仗,水罐銀盆。
(劉二公云)這話不是他說的,都是你說的。
(旦兒云)說了這一日,都是你這老苘麻嘴,沒空生有,說謊吊皮,片口張舌,口困出來的!
(張唱)【煞尾】這的是他道來,他道來,可著我轉伸,我轉伸。
(劉二公云)他做了官呵,便把我怎的?
(張云)他敢怎的你?
(唱)他將你扌朋扒吊栲施呈盡!
(旦兒云)呸!
我是他的夫人,他敢怎么的我?
(張云)誤了我買賣!
(搖鼓叫科,云)笊籬馬杓,破缺也換那!
(唱)直將你那索休離的冤仇他待證了本!
(下)(劉二公云)孩兒,不妨事,有我哩!
咱去王安道伯伯那里,第四折(王安道上,云)老漢王安道。
自與兄弟朱買臣別后,他奮著那一口氣,到的帝都闕下,一舉及第,除在俺這會稽郡,為大守之職,正是俺的父母官哩。
我在這曹娥江邊,堤圈左側,安排下酒肴,請他到此飲宴。
可是為何?
當初兄弟未遇時,俺與楊孝先兄弟每日在此談話。
他若不忘舊時,必然到此。
這早晚兄弟敢待來也。
(劉二公同旦兒上,云)老漢劉二公是也。
今日朱買臣做了本處太守,料他為休書的緣故,必然不肯認我。
如今先與王安道老的說知,著他說個方便才是。
這是他家門首,孩兒,我與你自家過去。
(做見科)(王安道云)這是令愛?
老的,你同他來有何說話?
(劉二公云)只為女婿朱買臣得了宮,他若不認俺時,可怎了也?
(王安道云)老的放心,這樁事元說老漢做個大證見,今日都在老漢身上。
(劉二公云)既是這般,老漢在一壁伺候著,等你回話便了。
(同旦兒下)(正末領張千上,云)小官朱買臣是也。
自從到的帝都闕下,一舉及第,所除會稽郡太守。
有王安道哥哥,教人請我,在這江堤左側,安排酒肴。
你道為甚的來?
俺哥哥則怕我忘舊哩!
祗從人,慢慢的擺開頭踏行者!
朱買臣,誰想有今日也呵!
(唱)【雙調】【新水令】往常我破綢衫粗布襖煞曾穿,今日個紫羅襕恕咱生面。
對著這煙波漁父國,還想起風雪酒家天。
見了些靄靄云煙,我則索映著堤邊聳定雙肩,尚兀自打寒戰(zhàn)。
(云)左右接了馬者!
(做見科,云)哥哥,間別無恙!
(王安道云)相公來了也。
相公崢嶸有日,奮發(fā)有時,請坐!
(正末云)若不是哥哥,你兄弟豈有今日?
記得你兄弟臨行時說的話么?
去年時也則是朱買臣,到今年也則是朱買臣。
道不的個知恩報恩,風流儒雅,知恩不報,非為人也。
哥哥請上,受你兄弟幾拜咱。
(做拜科)(王安道回拜科,云)相公免禮,折殺老漢也!
相公請坐,將酒來。
(做遞酒科,云)相公喜得美除,滿飲十杯。
(正末云)哥哥先請。
(王安道云)不敢,相公請。
(正末飲酒科)(王安道云)相公慢慢的飲幾杯。
(正末云)張千,俺兄弟每說話,休要放過那閑雜人來打攪者。
(張千云)理會的。
(做喝科,云)相公飲酒,閑雜人靠后!
(楊孝先上,云)自家楊孝先便是。
打聽的俺哥哥朱買臣得了官,在這里飲酒,我過去見哥哥,呀!
這等威嚴,怎好過去?
待我高叫一聲,怕做甚么?
朱買臣哥哥俫!
(張千喝云)璘!
這廝是甚么人?
怎敢叫俺相公的諱字?
(做打科)(正末云)張千,你好無禮也!
不得我的言語,擅自把那打馬的棍子打他這平民百姓,你跟前多有罪過,好打也!
(唱)【川撥棹】我則待打張干,(云)且問那吃打的是誰?
(楊孝先云)哥哥,是你兄弟楊孝先。
(正末唱)原來是同道人楊孝先。
(孝先做拜、踞倒酒瓶科)(正末回科,云)兄弟免禮!
(楊孝先云)哥哥喜得美除!
(王安遭云)兄弟你也來了?
(正末云)兄弟好么?
(楊孝先云)哥哥,您兄弟好。
(正末唱)俺也曾合火分錢,共起同眠,間別來隔歲經年。
(云)兄弟也,你如今做甚么營生買賣?
(楊孝先云)哥哥,你兄弟依舊打柴哩。
(正末唱)還靠著打柴薪為過遣,怎這般時命蹇?
(劉二公同旦兒上,云)孩兒,俺和你同見朱買臣去來。
(旦兒云)父親,我先過去。
(劉二公云)孩兒你先過去,看他認也不認。
(旦兒見跪科,云)相公喜得美除,我道你不是個受貧的么!
(正末云)俺這朋友飲酒處,張千,誰著你放他這婦人來?
打起去!
(唱)【七弟兄】這是那一家宅眷?
穩(wěn)便。
(王安道云)夫人也,來了也。
(正末做見、怒科,唱)請起波玉天仙!
去年時為甚耽疾怨?
覷絕時不由我便怒沖天,今日家咱兩個重相見。
(旦兒云)這都是我的不是了也!
(正末唱)。
【梅花酒】呀,做多少假靦腆,咱須是夙世姻緣,今世纏綿,可怎生就待不到來年?
(旦兒云)相公,舊話休題。
(正末唱)當初你要休離我便休離,你今日呵要團圓我不團圓。
(云)劉家女,你不道來那。
(旦兒云)我道甚么來?
(正末唱)你道你正青春正少年,你道你好描條好眉面,善裁剪善針線,無兒女廝牽連,別嫁取個大官員。
【喜江南】去波俫,更怕你舍不了我銅斗兒的好家緣,(旦兒做悲科,云)我那親哥哥,你不認我,著我投奔誰去?
(正末唱)孟姜女不索你便淚漣漣,辯人情使不著你野狐得這涎。
(旦兒云)你今日做了官也,忒自專哩!
(正末唱)非是我自專,你把那長城哭倒圣人宣。
(旦兒云)你認了罷!
(正末云)張千,不與我搶出去,怎的?
(張千做搶科,云)快出去!
(旦兒做出門)(劉二公問科,云)孩兒也,他認你了不曾?
(旦兒云)他不肯認我。
(劉二公云)孩兒也,咱兩個過去來。
(做見科,云)朱買臣,我說你不是個受貧的人么!
(正末云)兀那老子是誰?
(王安道云)是相公的太山岳丈哩!
(正末云)你兄弟不認的他。
(王安道云)是相公岳丈劉二公。
(正末云)哥哥,他不是卓王孫么?
(唱)【雁兒落】你這卓王孫呵,怎生便不重賢?
(王安道云)他是劉二公,怎做的那卓王孫?
(正末云)他既不是卓王孫,(唱)索怎生則搬調的個文君女嫌貧賤?
我則問你,逼相如索了休,你當初可也對蒼天曾罰愿?
(云)今日座上的眾人,你可認得么?
(旦兒云)認的。
這個是王安道伯伯,這個是楊孝先叔叔。
(正末唱)【得勝令】你可便明對著眾人言,還待要強留連。
(旦兒云)今日個富貴重完聚,可也好也!
(正末唱)你想著今日呵富貴重完聚,(云)劉家女俫,(唱)你當初何不的饑寒守自然?
(云)你不道來?
(旦兒云)我道著甚么來?
(正末唱)你道便做鬼到黃泉,咱兩個麻線道兒上不相見。
各辦著個心也波堅,豈不道心堅石也穿?
(王安道云)相公,認了他罷。
(正末云)哥哥,你兄弟難以認他。
(劉二公云)我是你丈人,你認我也不認?
(正末云)我不認!
(劉二公云)親家勸一勸兒。
(王安道云)相公,你認他也不認?
(正末云)我不認。
(王安道云)你不認,我則捕魚去也!
(楊孝先云)相公,你認也不認?
(正末云)我不認。
(楊孝先云)你不認,我則打柴去也!
(旦兒云)朱買臣,你認我么?
(正末云)我不認!
(旦兒請謝科,云)你不認,我則嫁人去也!
(王安道云)相公,你只是認了他罷!
(正末云)我斷然的不認他!
(旦兒云)朱買臣,你若不認我呵,我不問那里,投河奔井,要我這性命做甚么?
(正末云)噤聲!
(唱)【甜水令】折莫你便奔井投河,自推自跌,自埋自怨!
(旦兒云)王伯伯,你勸一勸兒波!
(正末唱)便央及煞俺也不相憐!
折莫便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將咱解勸,總蓋不過你這前愆。
(王安道云)相公,你認了罷!
(正末云)哥哥,(唱)【折桂令】從來你這打漁人順水推船,想著那凜冽寒風,大雪漫天。
想著我那身上無衣,肚里無食,懷內無錢。
(云)劉家女,你不道來?
(旦兒云)我道甚么來?
(正末唱)你怕甚舍不得我那南莊北園,撇不了我那東閣西軒?
我如今旱地上也無田,水路里也無船。
只除這紫綬金章,可不的依還是赤手空拳?
(云)劉家女,你欲要我認你也,你將一盆永來。
(張千云)水在此。
(王安道云)相公,你只認了夫人罷!
(正末唱)【落梅風】也不索將咱勸,你也索聽我的言,你將那一盆水放在當面。
(王安道云)兀的不有了水也。
(正末唱)請你個玉天仙任從那里瀽。
(旦兒做潑水科,云)我瀽了也。
(正末唱)直等的你收完時再成姻眷。
(王安道云)相公,這是潑水難收,怎么使得?
(劉二公云)親家,勢到今日,你不說開怎么?
(王安道云)住、住、?。?br>請相公停嗔息怒,聽老漢慢慢的試說一遍咱。
也非是我忍耐不禁,也非是我牽牽搭搭。
則為你四十九歲只思偎妻靠婦,不肯進取功名,你丈人搬調你渾家,故意的索休索離,大雪里趕你出去。
男子漢不毒不發(fā)。
料得你要進取功名,無有盤費,必然辭別老漢。
我又貧窮,有甚東西把你赍發(fā)?
你也想,這白銀十兩,綿衣一套,我是個打魚人,那里得來?
是你丈人暗暗的送來與我,著我明明的赍發(fā)你。
投至赴得科場,一舉及第,飲御酒,插宮花,做了會稽太守,當初受貧窮,三口兒受貧窮;
今日享榮華,卻獨自個享榮華。
相公,你可早忘了知恩報恩,風流儒雅;
知恩不報,非為人也!
(正末云)哦!
有這等事!
若不是哥哥說開就里,你兄弟怎生知道?
丈人,則被你瞞殺我也!
(劉二公云)女婿,則被你勒殺我也!
(旦兒云)官人,則被你勒殺我也!
(正末唱)【沽美酒】我只道你潑無徒心太偏,元來是姜太公使機變,不釣魚兒只釣賢。
你可便施恩在我前,暗赍發(fā)與盤纏。
【太平令】從來個打漁人言如鉤線,道的我羞答答閉口無言。
明明的這關節(jié)有何難見,險些把一家兒恩多成怨。
我如今意轉,性轉,也是他的運轉,呀,不獨是為尊兄做些顏面。
(孤領祗從上,詩云)漢家七葉圣明君,不尚軍功只尚文。
試問會稽朱太守,是誰吹送上青云?
小官大司徒嚴助,曾為采訪賢士,到此會稽,遇著朱買臣,將他萬言長策舉薦在朝,果得重用,除授會稽太守之職。
聞的他妻子劉氏,曾于大雪之中,強索休書,趕他出去。
他記此一段前仇,不肯廝認。
豈知這也非他妻子之罪,元來是丈人劉二公妝圈設套,激發(fā)他進取功名之意。
小官早已體探明白,奏過官里,如今就著小官親自赍敕,著他夫妻完聚。
既是王命在身,怎么還憚的跋涉?
須索馳驛去走一遭。
可早來到也,左右,接了馬者!
(做入見科,云)朱買臣,你休棄前妻一事,圣人盡知來歷。
今著小官赍敕到此,一干人都望闕跪者,聽圣人的命:
朱買臣苦志固窮,負薪自給,雖在道路,不廢吟哦,特歲加二千石,以充俸祿。
妻劉氏其貌如玉,其舌則長,雖已休離,本應棄置,奈遵父命,曲成夫名,姑斷完聚如故。
王安道、楊孝先、劉二公等,并系隱淪,不慕榮進,可各賜田百畝,免役終身。
謝恩!
(正末同眾謝科)(唱)【鴛鴦煞尾】方知是皇明日月光非遍,天恩雨露沾還淺。
道我祿薄官卑,歲加二千,昔日窮交,都皆賜田。
便是妻子何緣,早遂了團圓愿。
倒與他后世流傳,道這風雪漁樵也只落的做一場故事兒演。
(劉二公云)天下喜事,無過夫婦團圓。
今日既是認了,便當殺羊造酒,做一個慶賀的筵席!
(詞云)玉天仙容貌多嬌媚,戀恩情進取偏無意。
假乖張故逼寫休書,到長安果得登高第。
除太守即在會稽城,顯威風誰不驚回避。
懷舊恨夫婦兩參商,覆盆水險做傍州例。
若不是嚴司徒赍敕再重來,怎結末朱買臣風雪漁樵記?
題目嚴司徒薦達萬言書正名朱太守風雪漁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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