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引·沁園歲歲菊留芳

第一折（旦兒扮白姑姑上，云）貧道乃白姑姑是也。
從幼年間便舍俗出家，在這清安觀里做著個住持。
此處有一女人，乃是譚記兒，生的模樣過人。
不幸夫主亡逝已過，他在家中守寡，無男無女，逐朝每日到俺這觀里來，與貧姑攀話。
貧姑有一個侄兒，是白士中。
數(shù)年不見，音信皆無，也不知他得官也未？
使我心中好生記念。
今日無事，且閉上這門者。
（正末扮白士中上，詩云）昨日金門去上書，今朝墨綬已懸魚。
誰家美女顏如玉，彩球偏愛擲貧儒。
小官白士中，前往潭州為理，路打清安觀經(jīng)過。
觀中有我的姑娘，是白姑姑，在此做住持。
小官今日與白姑姑相見一面，便索赴任。
來到門首，無人報復(fù)，我自過去。
（做見科，云）姑姑，您侄兒除授潭州為理，一徑的來望姑姑。
（姑姑云）白士中孩兒也，喜得美除！
我恰才道罷，孩兒果然來了也。
孩兒，你媳婦兒好么？
（白士中云）不瞞姑姑說，您媳婦兒亡逝已過了也！
（姑姑云）侄兒，這里有個女人，乃是譚記兒；
大有顏色，逐朝每日在我這觀里，與我攀話。
等他來時，我圓成與你做個夫人，意下如何？
（白士中云）姑姑，莫非不中么？
（姑姑云）不妨事，都在我身上。
你壁衣后頭躲者，我咳嗽為號，你便出來。
（白士中云）謹(jǐn)依來命。
（下）（姑姑云）這早晚譚夫人敢待來也？
（正旦扮譚記兒上，云）妾身乃學(xué)士李希顏的夫人，姓譚，小字記兒。
不幸夫主亡化過了三年光景。
我寡居無事，每日只在清安觀和白姑姑攀些閑話。
我想，做婦人的沒了丈夫，身無所主，好苦人也呵！
（唱）【仙呂】【點(diǎn)絳唇】我則為錦帳春闌，繡衾香散，深閨晚，粉謝脂殘，到的這日暮愁無限！
【混江龍】我為甚一聲長嘆，玉容寂寞淚闌干？
則這花枝里外，竹影中間，氣吁的片片飛花紛似雨，淚灑的珊珊翠竹染成斑。
我想著香閨少女，但生的嫩色嬌顏，都只愛朝云暮雨，那個肯鳳只鸞單？
這愁煩恰便似海來深，可兀的無邊岸！
怎守得三貞九烈，敢早著了鉆懶幫閑。
（云）可早來到也。
這觀門首無人報復(fù)，我自過去。
（做見姑姑科，云）姑姑，萬福！
（姑姑云）夫人，請坐。
（正旦云）我每日定害姑姑，多承雅意。
妾身有心跟的姑姑出家，不知姑姑意下何如？
（姑姑云）夫人，你那里出得家？
這出家無過草衣木食，熬枯受淡，那白日也還閑可，到晚來獨(dú)自一個，好生孤忄西！
夫人，只不如早早嫁一個丈夫去好。
（正旦唱）【村里迓鼓】怎如得您這出家兒清靜，到大來一身散誕。
自從俺兒夫亡后，再沒個相隨相伴。
俺也曾把世味親嘗，人情識破，怕甚么塵緣羈絆？
俺如今罷掃了蛾眉，凈洗了粉臉，卸下了云鬟；
姑姑也，待甘心捱您這粗茶淡飯。
（姑姑云）夫人，你平日是享用慣的，且莫說別來，只那一頓素齋，怕你也熬不過哩。
（正旦唱）【元和令】則您那素齋食剛一餐，怎知我粗米飯也曾慣。
俺從今把心猿意馬緊牢拴，將繁華不掛眼。
（姑姑云）夫人，你豈不知：
雨里孤村雪里山，看時容易畫時難。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夫人你怎生出的家來！
（正旦唱）您道是看時容易畫時難，俺怎生就住不的山，坐不的關(guān)，燒不的藥，煉不的丹？
（姑姑云）夫人，放著你這一表人物，怕沒有中意的丈夫嫁一個去，只管說那出家做甚么！
這須了不的你終身之事，（正旦云）嗨！
姑姑這終身之事，我也曾想來：
若有似俺男兒知重我的，便嫁他去也罷。
（姑姑做咳嗽科，白士中見旦科，云）祗揖。
（正旦回禮科，云）姑姑，兀的不有人來，我索回去也。
（姑姑云）夫人，你那里去？
我正待與你做個媒人。
只他便是你夫主，可不好那！
（正旦云）姑姑，這是甚么說話！
（唱）【上馬嬌】咱則是語話間，有甚干；
姑姑也，您便待做了筵席上撮合山。
（姑姑云）便與您做個撮合山，也不誤了你。
（正旦唱）怎把那隔墻花強(qiáng)攀做連枝看？
（做走科）（姑姑云）關(guān)了門者，我不放你出去。
（正旦唱）把門關(guān)，將人來緊遮攔。
【勝葫蘆】你卻便引的人來心惡煩，可甚的撒手不為奸！
你暗埋伏，隱藏著誰家漢？
俺和你幾年價來往，傾心兒契合，則今日索分顏！
（姑姑云）你兩個成就了一對夫妻，把我這座清安觀權(quán)做高唐，有何不可？
（正旦唱）【幺篇】姑姑，你只待送下我高唐十二山，枉展污了你這七星壇。
（姑姑云）我成就了你錦片也似前程，美滿恩情，有甚么不好處？
（正旦唱）說甚么錦片前程真?zhèn)€罕！
（姑姑云）夫人，你不要這等妝幺做勢，那個著你到我這觀里來？
（正旦唱）一會兒甜言熱趲，一會兒惡叉白賴，姑姑也，只被你直著俺兩下做人難！
（姑姑云）兀那君子，誰著你這里來？
（白士中云）就是小娘子著我來。
（正旦云）你倒將這言語贓誣我來，我至死也不順隨你！
（姑姑云）你要官休也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
怎生是私休？
（姑姑云）你要官休呵，我這里是個祝壽道院，你不守志，領(lǐng)著人來打攪我，告到官中，三推六問，枉打壞了你；
若是私休，你又青春，他又年少，我與你做個撮合山媒人，成就了您兩口兒，可不省事？
（正旦云）姑姑，等我自尋思咱。
(姑姑云)可知道來：
千求不如一嚇！
（正旦云）好個出家的人，偏會放刁！
姑姑，他依的我一句話兒，我便隨他去罷；
若不依著我呵，我斷然不肯隨他。
（白士中云）休道一句話兒，便一百句，我也依的。
（正旦唱）【后庭花】你著他休忘了容易間，則這十個字莫放閑。
豈不聞：
芳槿無終日，貞松耐歲寒。
姑姑也，非是我要拿班，只怕他將咱輕慢。
我、我、我，攛斷的上了竿；
你、你、你，掇梯兒著眼看；
他、他、他，把《鳳求凰》暗里彈；
我、我、我，背王孫去不還。
只愿他肯、肯、肯做一心人，不轉(zhuǎn)關(guān)；
我和他守、守、守《白頭吟》，非浪侃。
（姑姑云）你兩個久后，休忘我做媒的一片好心兒！
（正旦唱）【柳葉兒】姑姑也，你若提著這樁兒公案，則你那觀名兒喚做清安！
你道是蜂媒蝶使從來慣，怕有人擔(dān)疾患，到你行求丸散，你則與他這一服靈丹。
姑姑也，你專醫(yī)那枕冷衾寒！
（云）罷、罷、罷！
我依著姑姑，成就了這門親事罷。
（姑姑云）白士中，這樁事虧了我么？
（白士中云）你專醫(yī)人那枕冷衾寒，虧了姑姑！
您孩兒只今日，就攜著夫人同赴任所，另差人來相謝也。
（正旦云）既然相公要上任去，我和你拜辭了姑姑，便索長行也。
（姑姑云）白士中，你一路上小心在意者！
您兩口兒正是郎才女貌，天然配合，端不枉了也！
（正旦唱）【賺煞尾】這行程則宜疾，不宜晚。
休想我著那別人絆翻，不用追求相趁趕，則他這等閑人，怎得見我容顏？
姑姑也，你放心安，不索恁語話相關(guān)。
收了纜，撅了樁，踹跳板，掛起這秋風(fēng)布帆，試看那碧云兩岸，落可便輕舟已過萬重山。
（同白士中下）（姑姑云）誰想今日成合了我侄兒白士中這門親事，我心中可煞喜也！
（詩云）非是貧姑硬主張，為他年少守空房。
觀中怕惹風(fēng)情事，故使機(jī)關(guān)配俊郎。
（下）第二折（凈扮楊衙內(nèi)引張千上，詩云）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
普天無處不聞名，則我是權(quán)豪勢宦楊衙內(nèi)。
某乃楊衙內(nèi)是也。
聞知有亡故了的李希顏夫人譚記兒，大有顏色，我一心要他做個小夫人。
頗奈白士中無理，他在潭州為官，未經(jīng)赴任，便去清安觀中央道姑為媒，倒娶了譚記兒做夫人。
常言道：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論這情理，教我如何容得他過？
他妒我為冤，我妒他為仇。
小官今日奏知圣人：
有白士中貪花戀酒，不理公事。
奉圣人的命，差人去標(biāo)了白士中首級。
小官就順著道：
此事別人去不中，只除非小官親自到潭州，取白士中首級復(fù)命，方才萬無一誤。
圣人準(zhǔn)奏，賜小官勢劍金牌。
張千，你分付李稍駕起小舟，直到潭州，取白士中首級走一遭去來。
（詩云）一心要娶譚記兒，教人日夜費(fèi)尋思。
若還奪得成夫婦，這回方是運(yùn)通時。
（下）（白士中上，云）小官白士中。
自到任以來，只用清靜無事為理，一郡黎民，各安其業(yè)，頗得眾心。
單只一件，我這新娶譚夫人，當(dāng)日有楊衙內(nèi)要圖他為妾，不期被我娶做夫人，同往任所。
我這夫人，十分美貌不消說了；
更兼聰明智慧，事事精通，端的是佳人領(lǐng)袖，美女班頭，世上無雙，人間罕比。
聞知楊衙內(nèi)至今懷恨我，我也恐怕他要來害我，每日懸懸在心。
今早坐過衙門，別無勾當(dāng)，且在這前廳上閑坐片時，休將那段愁懷使我夫人知道。
（院公上，詩云）心忙來路遠(yuǎn)，事急出家門。
夜眠侵早起，又有不眠人、老漢是白士中家的一個老院公。
我家主人今在潭州為理，被楊衙內(nèi)暗奏圣人，賜他勢劍金牌，標(biāo)取我家主人首級。
俺老夫人得知，差我將著一封家書，先至潭州，報知這個消息，好預(yù)做準(zhǔn)備。
說話之伺，可早來到潭州也。
不必報復(fù)，我自過去。
（見科）相公，將息的好也！
（白士中云）院公，你來做甚么？
（院公云）奉老夫人的分付，著我將著這書來，送相公親拆。
（白士中云）有母親的書呵，將來我看。
（院公做遞書科，云）書在此。
（白士中看書科，云）書中之意，我知道了。
嗨！
果中此賊之計。
院公，你吃飯去。
（院公云）理會的。
（下）（白士中云）誰想楊衙內(nèi)為我娶了譚記兒，挾著仇恨，朦朧奏過圣人，要標(biāo)取我的首級。
似此，如之奈何？
兀的不悶殺我也！
（正旦上，云）妾身譚記兒。
自從相公理任以來，俺在這衙門后堂居住，相公每日坐罷早衙，便與妾身攀話；
今日這早晚不見回來，我親自望相公走一遭去波。
（唱）【中呂】【粉蝶兒】不聽的報喏聲齊，大古里坐衙來恁時節(jié)不退；
你便要接新官，也合通報咱知。
又無甚緊文書、忙公事，可著我心兒里不會。
轉(zhuǎn)過這影壁偷窺，可怎生獨(dú)自個死臨侵地？
（云）我且不要過去，且再看咱。
呀！
相公手里拿著一張紙，低著頭左看右看，我猜著了也！
（唱）【醉春風(fēng)】常言道人死不知心，則他這海深也須見底。
多管是前妻將書至，知他娶了新妻，他心兒里悔、悔。
你做的個棄舊憐新；
他則是見咱有意，使這般巧謀奸計。
（做見科，云）相公！
（白士中云）夫人，有甚么勾當(dāng)，自到前廳上來？
（正旦云）敢問相公：
為甚么不回后堂中去？
敢是你前夫人寄書來么？
（白士中云）夫人，并無甚么前夫人寄書來，我自有一樁兒擺不下的公事，以此納悶。
（正旦云）相公，不可瞞著妾身，你定有夫人在家，今日捎書來也。
（白士中云）夫人不要多心，小官并不敢欺心也。
（正旦唱）【紅繡鞋】把似你則守著一家一計，誰著你收拾下兩婦三妻？
你常好是七八下里不伶俐。
堪相守留著相守，可別離與個別離，這公事合行的不在你！
（白士中云）我若無這些公事呵，與夫人白頭相守。
小官之心，惟天可表！
（正旦云）我見相公手中將著一張紙，必然是家中寄來的書。
相公休瞞妾身，我試猜這書中的意咱！
（白士中云）夫人，你試猜波！
（正旦唱）【普天樂】棄舊的委實(shí)難，迎新的終容易。
新的是半路里姻眷，舊的是綰角兒夫妻。
我雖是個婦女身，我雖是個裙釵輩，見別人眨眼抬頭，我早先知來意。
不是我賣弄所事精細(xì)，（帶云）相公，你瞞妾身怎的？
（唱）直等的恩斷意絕，眉南面北，恁時節(jié)水盡鵝飛。
（白士中云）夫人，小官不是負(fù)心的人，那得還有前夫人來！
（正旦云）相公，你說也不說？
（白士中云）夫人，我無前夫人，你著我說甚么！
（正旦云）既然你不肯說，我只覓一個死處便了！
（白士中云）住、住、住！
夫人，你死了，那里發(fā)付我那？
我說則說，夫人休要煩惱。
（正旦云）相公，你說，我不煩惱。
（白士中云）夫人不知，當(dāng)日楊衙內(nèi)曾要圖謀你為妾，不期我娶了你做夫人。
他懷恨小官，在圣人前妄奏，說我貪花戀酒，不理公事。
現(xiàn)今賜他勢劍金牌，親到潭州，要標(biāo)取我的首級。
這個是家中老院公，奉我老母之命，捎此書來，著我知會；
我因此煩惱。
（正旦云）原來為這般．相公，你怕他做甚么？
（白士中云）夫人，休惹他，則他是花花太歲。
（正旦唱）【十二月】你道他是花花太歲，要強(qiáng)逼的我步步相隨。
我呵，怕甚么天翻地覆，就順著他雨約云期。
這樁事，你只睜眼兒覷者，看怎生的發(fā)付他賴骨頑皮！
【堯民歌】呀，著那廝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著那廝滿船空載月明歸。
你休得便乞留乞良捶跌自傷悲，你看我淡妝不用畫蛾眉。
今也波日，我親身到那里，看那廝有備應(yīng)無備！
（白士中云）他那里必然做下準(zhǔn)備，夫人，你斷然去不得。
（正旦云）相公，不妨事。
（做耳暗科）則除是恁的！
（白士中云）則怕反落他彀中。
夫人，還是不去的是。
（正旦云）相公，不妨事。
（唱）【煞尾】我著那廝磕著頭見一番，恰便似神羊兒忙跪膝；
直著他船橫纜斷在江心里，我可便智賺了金牌，著他去不得！
（下）（白士中云）夫人去了也。
據(jù)著夫人機(jī)謀見識，休說一個楊衙內(nèi)，便是十個楊衙內(nèi)，也出不得我夫人之手。
正是：
眼觀旌節(jié)旗，耳聽好消息。
（下）第三折（衙內(nèi)領(lǐng)張千、李稍上）（衙內(nèi)云）小官楊衙內(nèi)是也。
頗奈白士中無理，量你到的那里！
豈不知我要取譚記兒為妾？
他就公然背了我，娶了譚記兒為妻，同臨任所，此恨非淺！
如今我親身到潭州，標(biāo)取白士中首級。
你道別的人為甚么我不帶他來？
這一個是張千，這一個是李稍。
這兩個小的，聰明乖覺，都是我心腹之人，因此上則帶的這兩個人來。
（張千去衙內(nèi)鬢邊做拿科）（衙內(nèi)云）口退！
你做甚么？
（張千云）相公鬢邊一個虱子。
（衙內(nèi)云）這廝倒也說的是。
我在這船只上個月期程，也不曾梳篦的頭。
我的兒，好乖！
（李稍去衙內(nèi)鬢上做拿科）（衙內(nèi)云）李稍，你也怎的？
（李稍云）相公鬢上一個狗鱉。
（衙內(nèi)云）你看這廝！
（親隨、李稍同去衙內(nèi)鬢上做拿料）（衙內(nèi)云）弟子孩兒，直恁的般多！
（李稍云）親隨，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令，我每安排些酒果，與大人玩月，可不好？
（張千云）你說的是。
（張千同李稍做見科，云）大人，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令，對著如此月色，孩兒每與大人把一杯酒賞月，何如？
（衙內(nèi)做怒科，云）。
口退！
這個弟子孩兒！
說甚么話！
我要來干公事，怎么教我吃酒？
（張千云）大人。
您孩兒每并無歹意，是孝順的心腸。
大人不用，孩兒每一點(diǎn)不敢吃。
（衙內(nèi)云）親隨，你若吃酒呢？
（張千云）我若吃一點(diǎn)酒呵，吃血！
（衙內(nèi)云）正是，休要吃酒！
李稍，你若吃酒呢？
（李稍云）我若吃酒，害疔瘡！
（衙內(nèi)云）既是您兩個不吃酒，也罷，也罷，我則飲三杯，安排酒果過來。
（張千云）李稍，抬果桌過來。
（李稍做抬果桌科，云）果桌在此。
我執(zhí)壺，你遞酒。
（張千云）我兒，釃滿著互（做遞酒科，云）大人，滿飲一杯。
（衙內(nèi)做接酒科）（張千倒退自飲科）（衙內(nèi)云）親隨，你怎么自吃了？
（張千云）大人，這個是攝毒的盞兒。
這酒不是家里帶來的酒，是買的酒；
大人吃下去，若有好歹，藥殺了大人，我可怎么了！
（衙內(nèi)云）說的是，你是我心腹人。
（李稍做遞酒科，云）你要吃酒，弄這等嘴兒；
待我送酒，大人滿飲一杯。
（衙內(nèi)接科）（李稍自飲科）（衙內(nèi)云）你也怎的？
（李稍云）大人，他吃的，我也吃的。
（衙內(nèi)云）你看這廝！
我且慢慢的吃幾杯。
親隨，與我把別的民船都趕開者！
（正旦拿魚上，云）這里也無人。
妾身白士中的夫人譚記兒是也。
妝扮做個賣魚的，見楊衙內(nèi)去。
好魚也！
這魚在那江邊游戲，趁浪尋食，卻被我駕一孤舟，撒開網(wǎng)去，打出三尺錦鱗，還活活潑潑的亂跳。
好鮮魚也！
（唱）【越調(diào)】【斗鵪鶉】則這今晚開筵，正是中秋令節(jié)；
只合低唱淺斟，莫待他花殘月缺。
見了的珍奇，不治的咱說，則這魚鱗甲鮮滋味別。
這魚不宜那水煮油煎，則是那薄批細(xì)切。
（云）我這一來，非容易也呵！
（唱）【紫花兒序】俺則待稍關(guān)打節(jié)，怕有那慣施舍的經(jīng)商不請言賒。
則俺這籃中魚尾，又不比案上羅列活計全別。
俺則是一撒網(wǎng)、一蓑衣、一箬笠，先圖些打捏；
只問那肯買的哥哥，照顧俺也些些。
（云）我纜住這船，上的岸來。
（做見李稍，云）哥哥，萬福！
（李稍云）這個姐姐，我有些面善。
（正旦云）你道我是誰？
（李稍云）姐姐，你敢是張二嫂么？
（正旦云）我便是張二嫂，你怎么不認(rèn)的我了？
你是誰？
（李稍云）則我便是李阿鱉。
（正旦云）你是李阿鱉？
（正旦做打科，云）兒子，這些時吃得好了，我想你來！
（李稍云）二嫂，你見我親么？
（正旦云）兒子，我見你，可不知親哩！
你如今過去和相公說一聲，著我過去切鲙，得些錢鈔，養(yǎng)活娘也。
（李稍云）我知道了。
親隨，你來！
（張千云）弟子孩兒，喚我做甚么？
（李稍安）有我個張二嫂，要與大人切鲙。
（張千云）甚么張二嫂？
（正旦見張千科，云）媳婦孝順的心腸，將著一尾金色鯉魚特來獻(xiàn)新，望與相公說一聲咱。
（張千云）也得，也得！
我與你說去。
得的錢鈔，與我些買酒吃。
你隨著我來。
（做見衙內(nèi)科，云）大人，有個張二嫂，要與大人切鲙（衙內(nèi)云）甚么張二嫂？
（正旦見科，云）相公，萬福！
衙內(nèi)做意科，云）一個好婦人也！
小娘子，你來做甚么？
（正旦云）媳婦孝順的心腸，將著這尾金色鯉魚，一徑的來獻(xiàn)新。
可將砧板、刀子來，我切鲙哩！
（衙內(nèi)云）難得小娘子如此般用意！
怎敢著小娘子切鲙，俗了手！
李稍，拿了去，與我姜辣煎火贊了來。
（李稍云）大人，不要他切就村了。
（衙內(nèi)云）多謝小娘子來意！
抬過果桌來，我和小娘子飲三杯。
將酒來，小娘子，滿飲一杯！
（張千做吃酒科）（衙內(nèi)云）你怎的？
（張千云）你請他，他又請你；
你又不吃，他又不吃，可不這杯酒冷了？
不如等親隨乘熱吃了，倒也干凈。
（衙內(nèi)云）口走！
靠后！
將酒來，小娘子滿飲此杯。
（正旦云）相公請！
（張千云）你吃便吃，不吃我又來也。
（正旦做跪衙內(nèi)科）（衙內(nèi)扯正旦科，云）小娘子請起！
我受了你的禮，就做不得夫妻了。
（正旦云）媳婦來到這里，便受了禮，也做得夫妻。
（張千同李稍拍桌科，云）妙、妙、妙！
（衙內(nèi)云）小娘子請坐。
（正旦云）相公，你此一來何往）（衙內(nèi)云）小官有公差事。
（李稍云）二嫂，專為要?dú)资恐衼怼?br>（衙內(nèi)云）口走！
你說甚么！
（正旦云）相公，若拿了白士中呵，也除了潭州一害。
只是這州里怎么不見差人來迎接相公？
（衙內(nèi)云）小娘子，你卻不知，我恐怕人知道，走了消息，故此不要他們迎接。
（正旦唱）【金蕉葉】相公，你若是報一聲著人遠(yuǎn)接，怕不的船兒上有五十座笙歌擺設(shè)。
你為公事來到這些，不知你怎生做兀的關(guān)節(jié)？
（衙內(nèi)云）小娘子，早是你來的早；
若來的遲呵，小官歇息了也。
（正旦唱）【調(diào)笑令】若是賤妾晚來些，相公船兒上黑齁齁的熟睡歇，則你那金牌勢劍身旁列。
見官人遠(yuǎn)離一射，索用甚從人攔當(dāng)者？
俺只待拖狗皮的、拷斷他腰截。
（衙內(nèi)云）李稍，我央及你，你替我做個落花媒人。
你和張二嫂說；
大夫人不許他，許他做第二個夫人；
包髻、團(tuán)衫、繡手巾，都是他受用的。
（李稍云）相公放心，都在我身上。
（做見正旦科，云）二嫂，你有福也！
相公說來：
大夫人不許你，許你做第二個夫人；
包髻、團(tuán)衫、袖腿繃……（正旦云）敢是繡手巾？
（李稍云）正是繡手巾。
（正旦云）我不信，等我自問相公去。
（正旦見衙內(nèi)科，云）相公，恰才李稍說的那話，可真?zhèn)€是相公說來？
（衙內(nèi)云）是小官說來。
（正旦云）量媳婦有何才能，著相公如此般錯愛也！
（衙內(nèi)云）多謝，多謝！
小娘子，就靠著小官坐一坐，可也無傷！
（正旦云）妾身不敢。
（唱）【鬼三臺】不是我夸貞烈，世不曾和個人兒熱。
我丑則丑，刁決古忄敞；
不由我見官人便心邪，我也立不的志節(jié)。
官人，你救黎民，為人須為徹；
拿濫官，殺人須見血。
我呵，只為你這眼去眉來，（正旦與衙內(nèi)做意兒科，唱）使不著我那冰清玉潔。
（衙內(nèi)做喜料，云）勿、勿、勿！
（張千與李稍做喜科，云）勿、勿、勿！
（衙內(nèi)云）你兩個怎的？
（李稍云）大家耍一耍。
（正旦唱）【圣藥王】珠冠兒怎戴者？
霞帔兒怎掛者？
這三檐傘怎向頂門遮？
喚侍妾簇捧者。
我從來打魚船上扭的那身子兒別，替你穩(wěn)坐七香車。
（衙內(nèi)云）小娘子，我出一對與你對：
羅袖半翻鸚鵡盞。
（正旦云）妾對；
玉纖重整鳳凰衾。
（衙內(nèi)拍桌科，云）妙、妙、妙！
小娘子，你莫非識字么？
（正旦云）妾身略識些撇豎點(diǎn)劃。
（衙內(nèi)云）小娘子既然識字，小官再出一對：
雞頭個個難舒頸。
（正旦云）妾對：
龍眼團(tuán)團(tuán)不轉(zhuǎn)睛。
（張千同李稍拍桌科，云）妙、妙、妙！
（正旦云）妾身難的遇著相公，乞賜珠玉。
（衙內(nèi)云）哦，你要我贈你甚么詞賦？
有、有、有。
李稍，將紙筆硯墨來！
（李稍做拿砌末科，云）相公，紙墨筆硯在此。
（衙內(nèi)云）我寫就了也！
詞寄［西江月］。
（正旦云）相公，表白一遍咱。
（衙內(nèi)做念科，云）夜月一天秋露，冷風(fēng)萬里江湖。
好花須有美人扶，情意不堪會處。
仙子初離月浦，嫦娥忽下云衢。
小詞倉卒對君書，付與你個知心人物。
（正旦云）高才，高才！
我也回翠相公一首，詞寄〔夜行船〕。
（衙內(nèi)云）小娘子，你表白一遍咱。
（正旦做念科，云）花底雙雙鶯燕語，也勝他鳳只鸞孤。
一霎恩情，片時云雨，關(guān)連著宿緣前注。
天保今生為眷屬，但則愿似水如魚。
冷落江湖，團(tuán)圝人月，相連著夜行船去。
（衙內(nèi)云）妙、妙、妙！
你的更勝似我的！
小娘子，俺和你慢慢的再飲幾杯。
（正旦云）敢問相公。
因甚么要?dú)资恐校?br>（衙內(nèi)云）小娘子，你休問他。
（李稍云）張二嫂，俺相公有勢劍在這里！
（衙內(nèi)云）休與他看。
（正旦云）這個是勢劍？
衙內(nèi)見愛媳婦，借與我拿去治三日魚好那！
（衙內(nèi)云）便借與他。
（張千云）還有金牌哩！
（正旦云）這個是金牌？
衙內(nèi)見愛我，與我打戒指兒罷。
再有甚么？
（李稍云）這個是文書。
（正旦云）這個便是買賣的合同？
（正旦做袖文書科，云）相公再飲一杯。
（衙內(nèi)云）酒勾了也！
小娘子，休唱前篇，則唱幺篇。
（做醉科）（正旦云）冷落江湖，團(tuán)圝人月，相隨著夜行船去。
（親隨同李稍做睡科）（正旦云）這廝都睡著了也！
（唱）【禿廝兒】那廝也忒懵懂，玉山低趄，著鬼祟醉眼乜斜。
我將這金牌虎符都袖褪者；
喚相公，早醒些，快迭！
【絡(luò)絲娘】我且回身將楊衙內(nèi)深深的拜謝，您娘向急飐飐船兒上去也。
到家對兒夫盡分說那一番周折。
（帶云）慚愧，慚愧！
（唱）【收尾】從今不受人磨滅，穩(wěn)情取好夫妻百年喜悅。
俺這里，美孜孜在芙蓉帳笑春風(fēng)；
只他那，冷清清楊柳岸伴殘月。
（下）（衙內(nèi)云）張二嫂！
張二嫂那里去了？
（做失驚科，云）李稍，張二嫂怎么去了？
看我的勢劍金牌可在那里？
（張千云）就不見了金牌，還有勢劍共文書哩！
（李稍云）連勢劍文書都被他拿去了！
（衙內(nèi)云）似此怎了也？
（李稍唱）【馬鞍兒】想著、想著跌腳兒叫，（張千唱）想著、想著我難熬，（衙內(nèi)唱）酩子里愁腸酩子里焦。
（眾合唱）又不敢著旁人知道，則把他這好香燒、好香燒，咒的他熱肉兒跳！
（衙內(nèi)云）這廝每扮南戲那！
（眾同下）第四折（白士中領(lǐng)祗候上，云）小官白士中。
因為楊衙內(nèi)那廝妄奏圣人，要標(biāo)取小官首級；
且喜我夫人施一巧計，將他勢劍金牌智賺了來。
今日端坐衙門，看那廝將著甚的好來奈何的我！
左右，門首覷者，倘有人來，報復(fù)我知道。
（衙內(nèi)同張千、李稍上）（衙內(nèi)云）小官楊衙內(nèi)是也。
如今取白士中的首級去。
可早來到門首，我自過去。
（做見白士中科，云）令人，與我拿下白士中者！
（張千做拿科）（白士中云）你憑著甚么符驗來拿我？
（衙內(nèi)云）我奉圣人的命；
有勢劍金牌，被盜失了，我有文書！
（白士中云）有文書，也請來念與我聽。
（衙內(nèi)做讀文書科，云）詞寄〔西江月〕。
（白末做槍科，云這個是淫詞！
（衙內(nèi)云）這個不是，還別有哩！
（衙內(nèi)又做讀文書科，云）詞寄〔夜行船〕。
（白未做搶科，云）這個也是淫詞！
（衙內(nèi)云）這廝倒挾制我！
不妨事，又無有原告，怕他做甚么？
（正旦上，云）妾身白士中的夫人譚記兒。
頗奈楊衙內(nèi)這廝，好無理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有這等倚權(quán)豪貪酒色濫官員，將俺個有兒夫的媳婦來欺騙。
他只待強(qiáng)拆開我長攙攙的連理枝，生擺斷我顫巍巍的并頭蓮；
其實(shí)負(fù)屈銜冤。
好將俺窮百姓可憐見！
（正旦做見跪科，云）大人可憐見！
有楊衙內(nèi)在半江心里欺騙我來！
告大人，與我作主。
（白士中云）司房里責(zé)口詞去。
（正旦云）理會的。
（下）（白士中云）楊衙內(nèi)，你可見來，有人告你哩！
你如今怎么說？
（衙內(nèi)云）可怎么了？
我則索央及他。
相公，我自有說的話。
（白士中云）你有甚么話說？
（衙內(nèi)云）相公，如今你的罪過，我也饒了你，你也饒過我罷。
則一件，說你有個好夫人，請出來我見一面。
（白士中云）也罷，也罷！
左右，擊云板，后堂請夫人出來。
（左右云）夫人，相公有請。
（正旦改妝上，云）妾身白士中的夫人。
如今過去，看那廝可認(rèn)的我來？
（唱）【沉醉東風(fēng)】楊衙內(nèi)官高勢顯，昨夜個說地談天；
只道他仗金牌將夫婿誅，恰元來擊云板請夫人見。
只聽的叫吖吖嚷成一片，抵多少笙歌引至畫堂前。
看他可認(rèn)的我有些面善？
（與衙內(nèi)見科）（云）衙內(nèi)，恕生面，少拜識。
（唱）【雁兒落】只他那身常在柳陌眠，腳不離花街串。
幾年聞姓名，今日逢顏面。
【得勝令】呀，請你個楊衙內(nèi)少埋冤。
(衙內(nèi)云)這一位夫人，好面熟也。
（李稍云）兀的不是張二嫂？
（衙內(nèi)云）嗨！
夫人，你使的好見識，直被你瞞過小官也！
（正旦唱）唬的他半晌只茫然；
又無那八棒十枷罪，止不過三交兩句言。
這一只魚船，只費(fèi)得半夜工夫纏；
俺兩口兒今年，做一個中秋人月圓！
（外扮李秉忠沖上，云）緊驟青驄馬，星人赴潭州。
小官乃巡撫湖南都御史李秉忠是也。
因為楊衙內(nèi)妄奏不實(shí)，奉圣人的命，著小官暗行體訪，但得真惰，先自勘問，然后具表申奏。
來到此間，正是潭州衙舍。
白士中，楊衙內(nèi)，您這樁事小官盡知了也。
（正旦唱）【錦上花】不甫能擇的英賢，配成姻眷；
沒來由遇著無徒，使盡威權(quán)。
我只得親上漁船，把機(jī)關(guān)暗展；
若不沙那勢劍金牌，如何得免？
【幺篇】呀，只除非天見憐；
奈天、天又遠(yuǎn)。
今日個幸對清官。
明鏡高懸。
似他這強(qiáng)奪人妻，公違律典，既然是體察端的，怎生發(fā)遣？
（李秉忠云）一行人俱望闕跪者，聽我下斷。
(詞云）楊衙內(nèi)倚勢挾權(quán)，害良民罪已多年。
又興心奪人妻妾，敢妄奏圣主之前。
譚記兒天生智慧，賺金牌親上漁船。
奉敕書差咱體訪，為人間理枉伸冤。
將衙內(nèi)問成雜犯，杖八十削職歸田。
白士中照舊供職，賜夫妻偕老團(tuán)圓。
（白士中夫妻謝恩科）（正旦唱）【清江引】雖然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緣，畢竟是誰方便？
從此無別離，百事長如愿。
這多謝你個賽龍圖恩不淺！
題目清安觀邂逅說親正名望江亭中秋切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