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居述懷

我昔采藥華山峰，群山一視青童童。
或從暮靄見一線，知是鄞江源甬東。
婁東今見披裘者，浮江昔在鄞江中。
釣竿每裁鄮山竹，臺笠獨(dú)染蓬萊松。
向人只說鄞江好，似有江水蟠胸中。
鄞江山水帶甌越，晝夜海日涵虛空。
青天時截螮蝀雨，白波或起鯉魚風(fēng)。
潭云不礙山水色，百里尚見漁人蹤。
陽光坐弄春蕩榾，灘饗臥聽秋推篷。
朝炊前村記煙樹，暮榜別浦依丹楓。
扁舟所至聊復(fù)爾，飲水即如春酒濃。
平生姓字人罕識，一自為漁今老翁。
故山年來暗烽燧，苦雪歲晏愁空蒙。
尋源未向武陵去，放舟尚喜滄溟通。
賣魚偶入練圻市，得錢買米真珠紅。
猶惜黃塵滿城郭，秋風(fēng)濯足來吳淞。
眼明自送獨(dú)歸鳥，意盡忽見雙飛鴻。
夕陽曬網(wǎng)不知處，有夢數(shù)與鄉(xiāng)人逢。
朅來相見不相識，一笑知我遭文窮。
我本青城采樵者，孤吟豈是寒窗蛩。
懷中亦有太平策，不救午甑飛春蟲。
明朝擬入五湖里，且載茶灶尋龜蒙。
君今出此鄞江畫，許我結(jié)網(wǎng)來相從。
殷勤索詩饋雙鯉，我欲放之疑是龍。
丹山赤水定何處，只今吟笑何人同。
愿君著我臥船尾，霜晨共聽育王鐘。

斷云殘柳接狼煙，極目氛埃自黯然。
紫塞蒼茫能立幟，黃河容易可投鞭。
須知據(jù)險人持戟，莫使沖風(fēng)馬避膻。
勝算終摧高闕聳，遙藩荒破犬羊天。

我生不死命在仙，從師遠(yuǎn)岳方來旋。
皇天未許斬蛟鱷，腰蟠龍劍徒蹁躚。
塵心洗盡五湖月，意氣散作六合煙。
朅來人間四十年，布袍高格惱市廛。
羞稱歲星謫下土，誰道許令長后賢。
漳濱老子舊令尹，幾歲相識梅溪邊。
歌鐘秀水動豈料，大笑箕踞當(dāng)瓊筵。
酒酣吳松夸星命，指卿指相大丑妍。
勸我不合甘云泉，玉禾且輟鐘山田。
吳松吳松聽我言。
君不見明時治歷四海傳，日至歲差過千載，司天觀星多失躔。
正德戊寅三月建小大，己巳庚午朔晦遷，毫厘參錯繆恐千。
君不見五星宮次本贅牽，堯舜之世實(shí)不然。
何況邇來星變不似前，撒沙百萬赴海死，妖彗三掃誰咎愆。
我命當(dāng)自造，古人徒可憐。
洛閎一行圣皆死，邪律子平巧莫全。
富貴豈真我輩設(shè)，魚鱉要救生人懸。
功成便放壺中鶴，會自扶搖上九天。

鳳皇失其侶，三年獨(dú)彷徨。
豈無云中鶴，矯矯非所當(dāng)。
所居谷水西，乃在淀水陽。
楊氏有好女，小字曰云芳。
年甫十一歲，許聘唐家郎。
庭前植嘉樹，庭后植垂楊。
辛夷為屋柱，玳瑁為屋梁。
木蘭為橫桷，文桂為直闌。
堂上珊瑚枝，室中五木香。
朝日照清池，游戲雙鴛鴦。
鶴鳴南北牖，花發(fā)東西廂。
頭上何所飾，郁金為鳳凰。
腰間何所佩，鳴玉雙瑯玕。
上體紫羅襦，下體緗綺裳。
手中著約指，耳后垂明珰。
輕盈展素足，秀色修娥揚(yáng)。
言辭若蘭蕙，動靜隨安詳。
年年藏閨中，鄰里不一見。
少小遵姆訓(xùn)，十三能織絹。
十五理中廚，十七通經(jīng)傳。
十九議婚約，婉孌人所羨。
天道信倚伏，人事不可限。
吉日在須臾，女婿忽染患。
亻厭亻厭幾何時，一夕朝露變。
所聞朝露變，慟絕不復(fù)蘇。
舉家盡惶怖，事至奈如何。
冷水灑其面，心臆生微溫。
久久魂歸來，氣結(jié)聊復(fù)言：
“實(shí)乃妾不幸，慶門罹禍端。
愿畢所從志，爾輩毋煩喧。
”脫我紫羅襦，緗綺不復(fù)顧。
鳳凰郁金釵，瑯玕鳴玉佩。
紛紛非所有，寂寂委諸地。
明珰與約指，此類永相棄。
矢志同皦日，終天有如此。
膏沐不再施，被服但縞素。
青絲紅綠絲，兼箱付女弟。
父母心則善，內(nèi)戚生異議。
塊焉居歲余，媒氏來相聞：
“村南有貴宅，美好令郎君。
云從多仆御，具足稱田園。
郎君年二十，讀書飽經(jīng)文。
門戶實(shí)相當(dāng)，便可結(jié)婚姻。
”云芳聽此語，掩面生號泣：
“無端貝萋錦，無故蠅止棘。
我心磨不磷，我心卷匪席。
但得從容死，何乃相逼迫。
”從此絕勺水，六日不一入。
阿母見憐女，哽咽慰相及：
“彼徒嘵嘵耳，幸毋傷弱質(zhì)。
吾已峻拒之，還可就飲食。
愿畢爾所志，勿為久邑邑。
”于中事不成，腴言誤彼宅：
“此女如花好，此女如玉立。
知書服大義，意向多卓識。
為服盡三年，庶可成家室。
”煢煢三年來，兀兀如一日。
媒氏復(fù)登門，良吉當(dāng)及時。
為合二姓好，殷勤求結(jié)褵。
諸姑與伯姊，宛轉(zhuǎn)勸言辭：
“門戶有如此，胡乃大迷離。
先許得書生，后許得富兒。
榮悴若霄壤，安用多狐疑。
可惜桃李年，春風(fēng)徒自持。
可惜合歡帳，寂寞守空閨。
前路一何邁，為事當(dāng)三思。
今當(dāng)就歡慶，往事休煩悲。
”飲泣答諸姑：
“禮義全不知。
古道日已遠(yuǎn)，末俗日已隳。
婦人從一終，金石亮不渝。
乞親五畝田，佐以流黃機(jī)。
布帛聊御寒，粗糲聊支饑。
長齋事空王，永得相皈依。
眾人徒囂囂，安知心所私。
穢污及吾耳，即與世間辭。
九原如有會，拚此一賤軀。
”握拳爪透肉，嚼齒血流頤。
珠隕澤不滅，蘭死香不衰。
本為奇一世，反為世所哀。
是時十九日，月令在孟冬。
婚家執(zhí)前約，再遣媒相通。
血色紅錦箋，一一共銀封。
彩盒多喜氣，玉茗生春風(fēng)。
旋行納采禮，乃在季月中。
云芳忽心動，耳目如有營。
案上見彼物，問自來何從。
眾中無以對，亮得知此衷。
名箋裂萬縷，擗地捶心胸：
“天地非不廣，一身胡不容！
孤魂去杳杳，我命旦夕終。
”悲風(fēng)起西北，白日何冥蒙。
林鳥聲啞啞，山鬼啼墻東。
條忽過七日，已是良辰期。
上堂拜父母：
“女魂有所歸。
女魂有所歸，父母愿勿思。
夜來有所夢，吾祖髧髦俱。
在世知不久，將欲游冥冥。
生小養(yǎng)嬌癡，不知父母恩。
旦夕領(lǐng)清誨，何以報寸心。
傷念垂暮景，永別誰相存。
”回言囑幼弟：
“甚勿墮家聲。
高堂逼西日，定省慎晨昏。
出外就師訓(xùn)，詩書須討論。
”“阿妹已長大，女紅當(dāng)自勤。
向人作威儀，和顏來六親。
”生別豈不苦，死別不復(fù)生。
父母與弟妹，慰言各殷殷：
“志意但由汝，安用懷此心。
婿墓亦不遠(yuǎn)，相去廿里程。
奈爾纖纖步，不堪道上行。
”“此實(shí)區(qū)區(qū)懷，第恐不容情。
愿得死一處，猶勝存一身。
”左右聞此語，戚戚皆涕零。
明旦啟房櫳，綺窗自梳洗。
飲則還舉杯，食則還舉箸。
楚楚美容儀，盈盈好舉止。
哭泣不復(fù)為，向人作言語。
一家內(nèi)外人，無不生歡喜。
今日心已回，固知近好事。
晻晻日西下，沉沉結(jié)昏霧。
承顏暮餐畢，華燈閣中啟。
獨(dú)自鏡臺前，晚妝還為理。
急使侍兒寢，并不由汝意。
縞衣穿上身，素裳備下體。
頭上著荊釵，足下具麻履。
可憐金跳脫，可惜金約指。
一一留篋中，物物不隨己。
素琴徒自張，明鏡亦為翳。
四顧無人聲，空隙來陰吹。
肌栗凜生寒，不知此何際。
仰瞻帷之外，復(fù)在床之里。
我死甘如飴，今宵得其所。
白帨絞作繩，正梁堪作系。
引頸入繩中，夜半悠悠逝。
忽然聞嘑聲，闔家盡驚起。
顛仆奔老母，倉卒呼侍婢。
秉燭上閣中，慌忽不得視。
競力向后床，魂魄已飛揚(yáng)。
一時扶掖下，五體如冰僵。
顏面即如是，不黑不萎黃。
安然得所歸，貞志諒已償。
唐家因卜地，乃是淀湖涯。
靈翙向曉發(fā)，前路行遲遲。
道傍千萬人，擁看生嗟咨。
流水為嗚咽，去馬為酸悲。
兩棺合一冢，所葬亦所宜。
風(fēng)聞下旌詔，光彩生鄉(xiāng)閭。
煌煌樹綽楔，巍巍建靈祠。
青山為環(huán)抱，綠樹為連枝。
上有芙容花，并蒂開奇姿。
下有鴛鴦鳥，交頸聲和諧。
寄語后來者，愛惜當(dāng)自知。
湖水有時竭，茲冢毋壞之。

周昌勇廷諍，子房善奇謀。
王陵抗高議，平勃終安劉。
經(jīng)權(quán)兩不廢，道立知亦周。
煌煌東都士，節(jié)義明清秋。
孰知讒佞巧，舉足觸戈矛。
顧此悲世運(yùn)，泫然涕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