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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矣丹心在,愁來酒興濃。
江山遺古意,云水淡秋容。
落日孤村笛,微風遠寺鐘。
平生善知識,卻憶妙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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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谷口馳聲名,只今朝市心如水。
司馬政成方外趣,官事莫能相料理。
公堂卜筑在人境,鐘阜孱顏是吾里。
瑤林瓊樹風塵外,白雪陽春談笑里。
花間有酒可逃禪,客至忘吾還隱幾。
便應詔登金馬門,樂此徜徉聊復爾。
君王神圣相伊周,虎豹空山不可留。
招我白云二三子,彈冠徑出從公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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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喜歡穿一件白色的外套。
里面是黑色的羊絨衫。
下面是牛仔褲。
他新?lián)Q了一副眼鏡,但鏡片的度數(shù)并沒有隨著他的年齡再次增加。
過著一種小職員的生活,沒有什么前途,可他總有辦法在困窘的日子里讓自己變得安寧。
除去那只討厭的癩蛤蟆,他全部的生活由餐館、網(wǎng)吧、書店和一人獨處的臥室構(gòu)成。
不打算拜訪名人,經(jīng)常推掉朋友們的聚會,他猜想一個小宇宙會比那個大世界容納得快樂更多。
“怎么說呢,這些是我個人的隱私。
”偶爾也有人向他問起關于愛和女人的事,而那些好奇的窺探者總也無法稱心如意。
一邊是佛陀,一邊是上帝,一邊是自己,他一直在為信仰和忠誠的問題焦慮和猶豫。
顯而易見,他夢寐以求獲得塵世的名聲,而他也明曉走向永恒的通行證就是兩手空空。
因為年代久遠,關于這個喜歡寫詩的年輕人的回憶只有這些片斷。
雖然如墻的時空阻斷了我與他交談的可能,但他臉上帶點嘲弄的微笑似乎說明,他十分感謝我對他稍帶指責的贊賞。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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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田野,云的高原,云的山峰與河流,云的屋舍和樹木,從靠近機翼的舷窗向外望,我多么渴望看到突然飛掠而過的一只云的麻雀。
這里沒有那位佛羅倫薩的流亡者所想象到的一切:
云的十字架,云的花環(huán),云的階梯,還有那至純至美的云的玫瑰。
我猜想,它們也許會在更高處,抬頭向上,那里沒有云朵,只有一片瑩藍和光芒。
我的理智告訴我,那里應該只是太陽、月亮和群星的棲息之地。
這個世界到底是真是幻?
我們到哪里尋找登高的梯子?
天堂過于純粹,也許并非適宜我們?nèi)祟愃印瓦B這飄浮于半空中間的云也無法擺脫大地的羈絆!
當飛機穿過云朵,眼前被一團迷茫的霧氣所遮掩時,我的心底開始充滿了對母親、莊稼、蝴蝶和我所僥幸棲身的那個小小居所的懷念。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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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歲月里的中國這片大陸依然會存在,無論是她的樹枝、花瓣和砂粒,無論是她的清晨,正午和長長的夜晚,那些河流依然凝聚奔向太平洋,那些山峰依然俯首珠穆朗瑪,無論是歲月飛逝,狂風勁吹,她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雕象依然會存在,就象這廣場上的紀念碑,就象每一句碑文,每一個筆劃,那些天真的孩子依然在這里仰首,那些蒼白的老人依然在這里靜立,雖然草木在腐朽,巖石在碎裂,可是她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人依然會活著,也許他們行走在田埂和果園,也許他們擁擠在樓群和胡同,那些泥濘的雙腳依然在稻谷間移動,那些破舊的三輪車依然在落葉中旋轉(zhuǎn),就因為現(xiàn)在我正生活在他們中間,她就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事件依然會一再地發(fā)生,貪污的官吏,濫用的私刑,黑暗的爭斗,陰謀的殺戮,流浪漢依然睡在冬日寒冷的街角,賣淫女依然在酒店旁招手拉扯,可是我知道在這之外還一定有別的——她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書冊依然會被重印,這些語言依然還會傳播,小學生課本上依然是拼音和方塊字,我們喜愛的依然是李白的詩,我們背誦的依然是蘇軾的詞——縱然書籍可以焚燒,墨跡可以褪色,她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故事依然會是奇跡,或者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或者是“路見不平一聲吼”,也可能是秘密的接頭,半夜的槍聲,巖洞,刑場上的鮮花,十萬八千里迢遙長路只要自由與反抗的旗幟在飄動——她就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災難依然會從天而降,無論是漫天的飛蝗,漫溢的湖水,無論是剝開的樹皮,傾倒的屋宇,無論是炮聲、逃亡的人群,燃燒的家園,被強暴的婦女,數(shù)萬具尸體的坑穴,可是我知道什么能夠堅強無敵——她依然是我最愛的中國。
這些名字依然會存在,女孩的名字叫麗,男孩的名字叫勇,他們一定也能長成我們希望的模樣;
這些高傲的靈魂也一定還存在,縱然他們已經(jīng)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長眠,可是他們一旦醒來也會象我一樣說——“只要我在這兒,她就永遠是我最愛的中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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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靜的樹林里,我對鳥兒的尖叫和一對蝴蝶的調(diào)情無動于衷。
花朵袒露它們幼嫩的肌膚,但風的手指并不打算去觸碰。
蜜蜂擁有幾何學家的天賦,而它更喜歡把自己曼妙的舞姿炫耀。
在一條小魚的思想中,一個池塘當然可以容納下無數(shù)個河外星系。
成群結(jié)隊的野狼在移動——啊,這個實行專制與獨裁統(tǒng)治的國度多么完美!
老虎輕輕舔吸羚羊脖頸上的鮮血,它背上斑斕的金色把我的視網(wǎng)膜燙傷。
情愛,思想,建筑,殺戮,一切都是美,一切都在這里各歸其所。
于是,在更曠遠的地平線上,我開始重新尋找站立的“人”之意義。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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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別人習慣于計算和判斷大小,多少,左右,高低,利率,回報,目光集中于形式與技巧,詞語與裝飾,味道與格調(diào),流派與體系,拋出一把圓圓的骰子去博弈那無法預知的可能性,或者用一把改錐把那臺偉大的機器一一拆解,以清點它的每一個螺絲和閃閃發(fā)光的金屬碎片;
我卻閉上雙眼,強迫意志忘記掉自己,并用水墨的暈彩模糊掉那些事物的界限,像撫觸著自己的胸,我聆聽著那另一個心臟的跳動——“你和我本來就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離”——并且把那些被切割弄皺的圖紙小心翼翼地鋪展粘合起來,直到我的眼前出現(xiàn)另一片(就連那地平線下面的另一半也不缺少)完整而美麗的星空。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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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當我對詩感覺厭倦,我就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
風正在搖動樹枝,柵欄邊曾經(jīng)綻放的月季開始掉葉子,一個女孩,穿著秋天的短衫,在雜亂而擁擠的車流中間駐足顧盼——我就想:
“我的詩并不能改變眼前這美麗而從容的一切,詩歌和我所置身的世界也沒有多少關聯(lián)。
”于是,那因歷史與榮耀,隱喻和句法而引發(fā)的焦慮也在不覺中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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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吧,為了這隱秘的相會!
為了鮮紅的血液,潔白的紙張,這船帆、繩索和盤旋飛翔不止的海鳥——為了我們緊握的雙手和唯一的呼吸!
穿越這座崎嶇險陡的山巒,我已經(jīng)找到了那豁然開朗的路徑;
那些漫長的夜晚和燃燒的星光,我能夠一絲不漏地交到你的手中!
我已經(jīng)繞過了好望角,越過了草原和森林,感謝你在這里象從前的我把絢麗的朝霞守候!
致敬!
親愛的朋友,向你舉杯——只是因為你,我愿意用孤獨,沮喪,混和著疼痛和眼淚譜寫下新的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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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春天病了,樹枝照常在綠,花朵一樣在開,陽光好好地在田野上奔跑,可是那溝坡的陰影里依然是寒冰。
這個城市病了,老人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情侶們在路牌下拉手,嬰兒在搖籃里笑,可是流浪者卻在高樓下孤獨徘徊。
這個國家仿佛也病了,到處都是歌舞,到處都是音樂,幸福的日子仿佛過都過不完,它讓你開始懷疑自己盲目的眼睛。
我怎么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比誰都想把真實看清,可是我也病了——身體康健,只是每天總被焦灼的火焰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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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年的鄉(xiāng)村,每當我在母親風箱的拉動聲里悄悄蘇醒,我總聽到在庭院南邊靠近池塘的槐樹上,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鳥鳴。
在異鄉(xiāng)的都市,每當灑水車從行人稀落的街道上駛過,隔著窗簾,我總能聽到夢幻深處的某個樹枝上,傳來一聲聲熟悉的鳥鳴。
多少年過去了,這鳥鳴聲一直伴隨我,無論我陶醉狂喜,還是孤獨寂寞,那樹上的鳥兒永遠在啼叫,它們的歌也永遠像黎明的泉水那樣清澈。
我知道向著我唱歌的不是一只鳥,那鳥鳴的旋律也并不完全相同;
正如我在一天天變得蒼老,疲倦而平庸,也學會了遺忘那些曾經(jīng)記得的事情。
我只是在心底暗暗地祈愿,這些美妙的歌唱能夠永遠追隨我,當生命的光輝將死亡的黑夜一次次趕走,我會欣然接受這些天使們溫柔的問候。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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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出我身體的焦慮,我想說出這個城市晝夜不寧的躁動,我想說出那些人,他們在等待,在渴望,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想說出我內(nèi)心的傷痛,我想說出這個國家最羞恥的秘密,我想說出那些人,他們在被欺辱,被遺棄,卻在勸阻自己一定要保持沉默。
我想說出我眼睛的憤怒,我想說出這個民族失明的視網(wǎng)膜,我想說自己就像是一只氣球,一塊鐵,在膨脹中不能爆炸,在熱灼里無法冷卻。
我想說出我嘴巴的啞寂,我想說出這個世界的脆弱無力,我想對誰說:
“滾開吧,該死的東西!
”大家的耳朵卻再次聽到了無聲無息。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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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求一間我可以進入的屋子。
我渴求你窗玻璃上最纖細的裂縫。
我渴求一只能握緊我自己的手。
我渴求一片在云彩中展開的天空。
一只在我眼睛里飛出的蝴蝶。
我渴求一種能夠和我一起燃燒的水和一種和我一起流淌的火。
我渴求一幅面龐,從鏡子的后面我可以摸到它。
我渴求一個名字,它讓我的筆與紙成為它的奴仆。
我渴求一個坐標系,我的手能夠明確指出我不在那里的位置。
我渴求一次讓我感到真實的創(chuàng)痛的意外傷害。
我渴求一次閃電般漫長的親吻。
我渴求一個人,也像我一樣渴求,她提出的要和我一同死或活著的要求使我永遠無法拒絕。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