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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有眼淚給別人,但不愿為自己痛哭;
    我沒有使自己適合于這世界,也沒有美麗的自辟的國土,就只好永遠渴望:
    為希望而生;
    在希望里死去,終于承認了不知道生命;
    接受了它又揮霍掉,只是歷史的工具,長路上的一粒沙,所以拼命擺脫那黑影,而他們因此譏笑我;
    這就選擇了寂寞,熱鬧的寂寞,用笑聲騙自己,飄浮在庸俗生活的渦流里,而漸漸,我就說,我是個庸俗主義者,無心痛哭。
  • 一切是鏡子,是水,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糾纏在眼睛的視覺里。
    心靈的深處會為它絞痛,流血;
    心靈的高處會為它鋪烏云,擋住幸福的陽光。
    那就會有一片憂郁——沒有方向和希望,沒有上下,記憶的轟響串成無盡的噪音……于是一切混亂。
    生命在混亂中枯萎,自己的影像成為毒藥,染成憂郁,染成灰色,漸漸發(fā)霉、發(fā)臭……但是,能看到鏡里的丑相的,不妨聳一聳肩,冷笑一聲,對人間說:
    “能忘記自己的有福了。
    ”然后攪渾了水,打破鏡子。
    1942年
  • 來自平原,而只好放棄平原,植根于地球,卻更想植根于云漢;
    茫茫平原的升華,它幻夢的形象,大家自豪有他,他卻永遠不滿。
    他向往的是高遠變化萬千的天空,有無盡光熱的太陽,博學(xué)含蓄的月亮,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豐富的風,戴雪帽享受寂靜冬日的安詳。
    還喜歡一些有音樂天才的流水,掛一面瀑布,唱悅耳的質(zhì)樸山歌;
    或者孤獨的古廟,招引善男信女俯跪,有暮鼓晨鐘單調(diào)地訴說某種饑餓,或者一些怪人隱士,羨慕他,追隨他,欣賞人海的波濤起伏,卻只能孤獨地生活,到夜里,夢著流水流著夢,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記憶。
    他追求,所以不滿足,所以更追求:
    他沒有桃花,沒有牛羊、炊煙、村落;
    可以鳥瞰,有更多空氣,也有更多石頭;
    因為他只好離開他必需的,他永遠寂寞。
    1945
  • 只有我,能欣賞人類的腳步,那無止盡的,如時間一般的匆促,問他們往哪兒走,說就在前面,而沒有地方不聽見腳步在躊躇。
    成為盲人或竟是一種幸福;
    在空虛與黑暗中行走不覺恐怖;
    只有我,沒有什么可以誘惑我,量得出這空虛世界的尺度。
    黑暗!
    這世界只有一個面目。
    卻也有人為這個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賞識手杖的智慧,一步步為我敲出一片片樂土。
    只有我,永遠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 今夜我忽然發(fā)現(xiàn)樹有另一種美麗:
    它為我撐起一面藍色純凈的天空;
    零亂的葉與葉中間,爭長著玲瓏星子,落葉的禿枝挑著最圓最圓的金月。
    葉片飄然飛下來,仿佛遠方的面孔,一到地面發(fā)出“殺”,我才聽見絮語的風。
    風從遠處村里來,帶著質(zhì)樸的羞澀;
    狗傷風了,人多仇恨,午群相偎著顫栗。
    兩只幽默的黑鳥,不絕地學(xué)人打鼾,忽然又大笑一聲,飛入朦朧的深山。
    多少熱心的小蟲以為我是個知音,奏起所有的新曲,悲觀得令我傷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深處究竟比較冷,壓力大,心覺得疼,想變做雄雞大叫幾聲。
    1944 印度
  • 給我一個墓,黑饅頭般的墓,平的也可以,像個小菜圃,或者象一堆糞土,都可以,都可以,只要有個墓,只要不暴露像一堆牛骨,因為我怕狗,從小就怕狗,我怕癢,最怕癢我母親最清楚,我怕狗舐我,舐了滿身起疙瘩,眼睛紅,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那聲音實在太可怕,尤其為一根骨頭打架,尖白的牙齒太可怕,假如是一只拖著肉,一只拉著骨,血在中間眼淚般流,那我就要立刻暈吐;
    我害怕曠野,只有風和草的曠野,野獸四處覓食:
    它們都不怕血,都笑得蹊蹺,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們也嚼骨頭,用更尖的牙齒,比狗是更大的威脅;
    我害怕黑鳥,那公雞一般大的鳥,除在夜里樹上嚇人,它們的鑿子也尖得巧妙……我怕,我怕,風跑掉了,落葉也跑了,塵土也跑了,樹木正搖頭掙扎,也要拔腿而跑,啊,給我一個墓,隨便幾顆土,隨便幾顆土。
  • 連鴿哨都發(fā)出成熟的音調(diào),過去了,那陣雨喧鬧的夏季。
    不再想那嚴峻的悶熱的考驗,危險游泳中的細節(jié)回憶。
    經(jīng)歷過春天萌芽的破土,幼芽成長中的扭曲和受傷,這些枝條在烈日下也狂熱過,差點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現(xiàn)在,平易的天空沒有浮云,山川明凈,視野格外寬遠;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節(jié)啊,河水也像是來自更深處的源泉。
    紊亂的氣流經(jīng)過發(fā)酵,在山谷里釀成透明的好酒;
    吹來的是第幾陣秋意?
    醉人的香味已把秋花秋葉深深染透。
    街樹也用紅顏色暗示點什么,自行車的車輪閃射著朝氣;
    塔吊的長臂在高空指向遠方,秋陽在上面掃描豐收的信息。
    1979年秋
  • 物價已是抗戰(zhàn)的紅人。
    從前同我一樣,用腿走,現(xiàn)在不但有汽車,坐飛機,還結(jié)識了不少要人,闊人,他們都捧他,摟他,提拔他,他的身體便如灰一般輕,飛。
    但我得趕上他,不能落伍,抗戰(zhàn)是偉大的時代,不能落伍。
    雖然我已經(jīng)把溫暖的家丟掉,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愛的書丟掉,還把妻子兒女的嫩肉丟掉,但我還是太重,太重,走不動,讓物價在報紙上,陳列窗里,統(tǒng)計家的筆下,隨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還存有太多的肉,還有菜色的妻子兒女,她們也有肉,還有重重補丁的破衣,它們也太重,這些都應(yīng)該丟掉。
    為了抗戰(zhàn),為了抗戰(zhàn),我們都應(yīng)該不落伍,看看人家物價在飛,趕快迎頭趕上,即使是輕如鴻毛的死,也不要計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 他曾讀過夠多的書,幫助他發(fā)現(xiàn)不滿足;
    曾花過父親夠多的錢,使他對物質(zhì)享受念念不忘,也曾參加過游行,燒掉一層薄薄的熱情,使他對革命表示“冷靜”。
    后來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禮,對人對己總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過好萊塢“心理分析”的影片,偷偷研究過犬儒主義,對自己的姿態(tài)有絕大的信心,嘲笑他成為鼓勵他,勸告是愚蠢,憐憫他只能引來更多的反憐憫。
    母親又給他足夠的小聰明裝飾成“天才”,時時顧影自憐;
    怨“階級”“時代”不對,使他不幸,竟也說得圓一套話使人捉摸不清,他唯一的熟練技巧就是訴苦,談話中夾滿受委曲的標點,許多人還稱贊他“很有風度”。
    1948
杜運燮 []

杜運燮(1918年-2002年),筆名吳進、吳達翰,福建古田人,出生于馬來西亞霹靂州,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詩人、愛國歸僑,“九葉派”詩人之一。 大學(xué)期間曾應(yīng)召入飛虎隊和中國駐印軍任翻譯三年多。1951年起在新華社國際部工作。杜運燮的詩作《秋》 因為“朦朧”曾被詩評質(zhì)疑,之后“朦朧”一詞逐漸演變成詩歌史上的專用名詞。杜運燮的一首詩《秋》發(fā)表之后,因有評論家說該詩朦朧得讓人氣悶,從此 “朦朧”成為詩壇的專用名詞,后演變成一個重要詩歌流派。? 2002年7月16日,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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