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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說著永遠的故事的浪的皓齒。
    青青的海的無邪的夢。
    遙遠的地平線上,寂寞得沒有一個島嶼之飄浮。
    凝看著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因為離開故國是太久了。
    迎著薄暮里的咸味的風,我有了如煙的懷念,神往地。
  •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的頭發(fā)變成樹葉;
    兩腿變成樹根;
    兩臂和十指成為枝條;
    十個足趾成為根須,在泥土中伸延,吸收養(yǎng)料和水份。
    總有一天,我變成一棵樹。
    我也許開一些特別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結幾個紅紅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壽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種例外。
    我也許徐徐地長高,比現在高些,和一般樹差不多,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樹,也不是一棵參天的古木。
    我將永遠不被移植到伊甸園里去,因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歡的樹。
  • 好比一盞金黃的向日葵,我是一個光明的追求者;
    又如一羽撲燈的小青蟲,對于暗夜永不說出妥協(xié)。
    太陽在哪里我就朝向哪里,燈光在何處我就飛向何處,因為我是一個光明的追求者,對于黑暗怎么可以樹起白旗?
    一旦這世上的燈火完全熄滅,我便鼓著小翅膀向著星叢飛;
    要是太陽忽然冷卻,不再燃燒,我呀,我就點亮了我自己。
  •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畫你的名字,而夢見的是你的發(fā)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鉆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啊啊,多好,多好,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于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呼喚你的名字。
  • 煩憂是一個不可見的天才的雕刻家。
    每個黃昏,他來了。
    他用一柄無形的鑿子把我的額紋鑿得更深一些;
    又給添上了許多新的。
    于是我日漸老去,而他的藝術品日漸完成。
  • 徐州路的黃昏帶三分古意:
    幾棵上了年紀的喬木很可欣賞。
    熒光燈的午睡方醒,排著隊,鞠躬如也,正當我牽著愛犬散步,打從這里經過。
    燈是我們這一帶的新客,而樹已成為多年之老友,彼此間深深地默契。
  • 一種飛的意志永遠支配著我。
    我想飛!
    于是我長了翅膀,我試著鼓動我的雙翼,覺得它們的性能極強,雖大鵬,鴻鵠,鷹隼,也不可同日而語。
    自信我的速度,高度,和持久力,不僅是超越凡諸鳥類,抑且是凌駕各種飛機。
    憑著這對翅膀,不飛則已,要飛,起碼是一飛沖天,二十四小時周游太陽系,啊,多好,飛吧!
    哦,再見,丑陋的世界,但是,我展開的雙翼,剛剛使勁一撲,撲了一點點,兩足離開地面還不到半公尺的光景,就整個的跌下來了。
    而且,多慘,連所謂強有力的翅膀也從此折斷了。
    這是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
    而我知道的是,現在,我清楚地看見了:
    就在那邊,站著的,那家伙,名叫“現實”,他手里拿著一桿獵槍,無聲地獰笑著。
  • 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大隊的狂人們,笑著,吠著,咒罵著,而且來了。
    他們擊碎我靈魂的窗子,然后又縱起火來了。
    于是笑著,吠著,咒罵著,我也成為狂人之一了。
  • 高高的檳榔樹。
    如此單純而又神秘的檳榔樹。
    和我同類的檳榔樹。
    搖曳著的檳榔樹。
    沉思著的檳榔樹。
    使這海島的黃昏富于情調了的檳榔樹。
    檳榔樹啊,你姿態(tài)美好地站立著,在生長你的土地上,終年不動。
    而我卻奔波復奔波,流浪復流浪,拖著個修長的影子,沉重的影子,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永無休止。
    如今,且讓我靠著你的軀干,坐在你的葉蔭下,吟哦詩章。
    讓我放下我的行囊,歇一會兒再走。
    而在這多秋意的島上,我懷鄉(xiāng)的調子,終不免帶有一些兒凄涼。
    颯颯,蕭蕭。
    蕭蕭,颯颯。
    我掩卷傾聽你的獨語,兒淚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獨語,有如我的單純。
    你的獨語,有如我的神秘。
    你在搖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檳榔樹,啊啊,我的同類,你也是一個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 10. 《火》
    開謝了蒲公英的花,燃起了心頭上的火。
    火跑了。
    追上去!
    火是永遠追不到的,他只照著你。
    或有一朝抓住了火,他便燒死你。
  • 當我的與眾不同成為一種時髦,而眾人都和我差不多了,我便不再唱這支歌了。
    別問我為什么,親愛的。
    我的路是千山萬水。
    我的花是萬紫千紅。
  • 我乃曠野里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恒以數聲凄厲已極之長嗥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使天地戰(zhàn)栗如同發(fā)了瘧疾;
    并刮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就是一種過癮。
  • 在地球上散步,獨自踽踽地,我揚起了我的黑手杖,并把它沉重地點在堅而冷了的地殼上,讓那邊棲息著的人們可以聽見一聲微響,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 蒼蠅們從開著的窗子飛進來,我的眼睛遂成為一個不愉快的巡邏者。
    “討厭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丑惡中之丑惡”我明知道我這嚴重的詛咒是徒然的。
    而當我怨恨著創(chuàng)造了它們的上帝時,它們卻齊聲地唱起贊美詩來了。
  • ——天哪!
    天哪!
    在夢的漩渦里,我是時常做著苦痛的呻吟的。
    可是颶風襲來了。
    我是一個浪。
    這是海的意志。
    不容你多想。
    忘了自己,不再垂短蠟之淚——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 那些見不得陽光的,給他一盞燈吧!
    那些對著銅像吐唾沫的,讓他也成為銅像吧!
    而凡是會說會笑的洋囡囡似的可愛的小女孩,請抱著丑小鴨米老鼠和狗熊走進我的春天的園子來;
    只要不是塑料不是尼龍也不是賽璐珞做的,都可以吃我樹上的番石榴。
  • 一小杯的快樂,兩三滴的過癮,作為一個飲者,這便是一切了。
    那些雞尾酒會,我是不參加的;
    那些假面跳舞,也沒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歲了,我已與世無爭,無所求,也無所動:
    此之謂寧靜。
    但是我還不夠太純,而且有欠沉默——上他媽的什么電視鏡頭呢?
    又讓人家給錄了音去廣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看看云,做做夢好些。
    如果成詩一首,頗有二三佳句,我就首先向我的貓發(fā)表。
    我的貓是正在談著戀愛,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唱不完的戀歌,怪腔怪調的。
    為了爭奪一匹牝的老而且丑,去和那些牡的拼個你死我活,而且?guī)Я艘簧淼膫貋淼氖乱彩浅S械摹?br> 這使我忽然間回憶起,當我們年少時,把劍磨了又磨,去和情敵決斗,亦大有羅密歐與朱麗葉之慨——多么可笑!
    多傻!
    而又多么可愛!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把當初擺錯了的姿勢重擺一遍。
    而總之,錯了,錯了,錯了,那些臺詞與臺步,都錯了,這樣也錯了,那樣也錯了,一錯就錯到了今天的這種結論:
    既無紗帽或勛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而又不容許我去游山玩水說再見——此之謂命運。
    啊啊命運!
    命運!
    命運!
    不是樂天知命,而是認了命的;
    亦非安貧樂道,而是無道可樂。
    所以我必須保持寧靜,單純與沉默,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戲。
    然則,讓我浮一大白以自壽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亂,此之謂酒德。
  • 象失手打錯一張牌似地,我寄出一封信。
    便輸了全局啦:
    輸了這一輩子,這兩撇很帥的小胡子,連這些詩,也一股腦輸掉。
    別問她是誰了吧!
    我是輸家。
    不過,偶然,我也曾這樣想:
    要是把地名寫漏掉幾個字那多好……總之,不該貼上郵票,投入郵筒。
  • 當那些至極恐怖的大風暴一個接一個的來襲又遠飏,五月溫煦的陽光下,策杖作海濱之漫步。
    忽覺這世界還算是美麗的,還有不少的風景值得你欣賞,雖然已不再有一整塊是可以入畫可以寫生的了。
    除非這里剪一棵樹,那里剪一座山,再加上些房子、汽車和走路的人,拼拼湊湊,剪剪貼帖,來他個全新的構成派。
  • 又是黃昏時分了。
    妻去買米,剩我獨自守著多云的窗。
    兵營里的洋號,吹的是五月的悲涼。
    想著沉重的日子。
    想著那些傷懷的,使人流淚的遠方。
    唉,這破碎了的……你教我唱些什么,和以什么調子唱歌!
  • 狂徒——四十歲了的,還怕饑餓與寒冷,嫉妒與毀謗嗎?
    叫全世界聽著:
    我在此。
    我用銅像般的沉默,注視著那些狐貍的笑,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下毒的杯,冷箭與黑刀。
    我沉默。
    剛下了課,拍掉一身的粉筆灰,就趕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對的紅筆來,卷筒機一般地快速,卷筒機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著劣等紙煙,喝著廉價的酒,欣欣然。
    僅僅憑了一塊餅的發(fā)動力,從黎明到午夜,不斷地工作著,毫無倦容,也無怨尤,曾是你們看見了的;
    而在風里,雨里,常常是淋得周身濕透,凍得雙手發(fā)紫,這騎著腳踏車,風馳電掣,出沒于“現實”之千軍萬馬,所向無敵得生活上的勇士,也是你們鼓掌叫過好的。
    然而捕獅子的陷阱就設在我的座椅下,紙包的定時炸彈,就藏在我的抽屜里:
    你們好狠!
    你們在我的戶外窺伺;
    你們在我的路上埋伏;
    你們散布流言,到處講我的壞話;
    你們企圖把我整個地毀滅:
    你們好狠!
    甚至還要寄匿名信來侮辱我,畫一只烏龜,寫上我的名字;
    還要打神秘的電話來恐嚇我,叫我小心點,否則挨揍:
    你們好壞!
    我既貧窮,又無權勢,為什么這樣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無所求,而又與世無爭,為什么這樣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原來我的靈魂善良,而你們的丑惡;
    我的聲音響亮,而你們的喑啞;
    我的生命樹是如此的高大,而你們的低矮;
    我是創(chuàng)造了詩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而你們是過一輩子就完了的。
    那么,讓我說寬恕吧。
    我說:
    來吧!
    一切肉體上的痛苦,要來的都來吧!
    我寬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要來的都來吧!
    我寬恕。
    而這,就是一個人的尊嚴:
    一個四十歲的狂徒的寫照。
  • 幻像是一個難忘的天長地久的情婦,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黃昏時分,她來了。
    我看見她著了一襲霧色的輕衫,而那一雙馥郁的紅唇,遂益覺其魅人了。
    她悄悄坐下,在我身旁,撫弄我長披之發(fā),以她多情的手。
    我傾聽著她之訴語,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
    她常播一粒種籽,在我荒涼的心里,而讓花在筆尖上開,結通紅的果子在紙上。
    若有庸俗的腳步闖入我幽靜的書齋,她乃迅速地奔避了。
  • 其實我是連月球之旅也不報名參加了的,連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休說對于芳鄰PROXIMA,那些渦狀的銀河外星云,宇宙深處之訪問。
    總得有個把保鏢的,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怕他爛醉如泥,有失國體。
    就算他是個有點兒才氣的吧,倘若搭錯了飛機可怎么辦呢?
  • 今天是煩哀的日子,你突然做了天國的主人,你說夢有圣潔的顏色,如愛人天藍的眸子。
    于是你便去流浪,學一只心愛的季候鳥。
    涉過了無窮盡的川河,越過了無窮進的山嶺,你終于找到了一片平原,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藍之國土。
    那里是自由的自由,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憂。
    而你將不再做夢——“如今的天國是我之所有。
  • 從我的煙斗里冉冉上升的是一朵蕈狀的云,一條蛇,一只救生圈,和一個女人的裸體。
    她舞著,而且歌著;
    她唱的是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濫,和一個夢的聯隊的覆滅。
  • 我已不再高興雕塑我自己了:
    想當然不會成為一座銅像。
    從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始終立于一圓錐體之發(fā)光的頂點,高歌、痛哭與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歷半個世紀之久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歲月揮霍殆盡。
    而還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鏡子吧!
    多么的老而且丑!
    不過,我確實地知道的是:
    除了這身子的清清白白,一顆童心猶在。
    所以我是屬于有靈魂的族類;
    上帝之所喜愛的。
    然則,然則,你們這些企圖引誘我的魔鬼呀,還不給我滾開?
    給我滾開!
  • 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最珍奇,最可貴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傷心,最使人流淚的一片,薄薄的,干的,淺灰黃色的槐樹葉。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是在哪一個城市,哪一個園子里撿來的了。
    被夾在一冊古老的詩集里,多年來,竟沒有些微的損壞。
    蟬翼般輕輕滑落的槐樹葉,細看時,還沾著那些故國的泥土哪。
    故國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讓我再回到你的懷抱里去享受一個世界上最愉快的飄著淡淡的槐花香的季節(jié)?
    ……
  • 從你的靈魂的窗子望進去,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我看見了無消防隊的火災的城和赤裸著的瘋人們的潮。
    我聽見了從那無垠的澎湃里響徹著的我的名字,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和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輕輕地應答者說“唉,我在此”時,我也成為一個可怕的火災的城了。
  • 我對我的樹說:
    我想要是我是一棵樹多好哩!
    槐樹、榆樹或者梧桐。
    要是讓我的兩只腳和十個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里去,那么我就也有了枝條也有了繁多的葉子。
    當風來時我就也有了搖曳之姿。
    也唱蕭蕭之歌蕭蕭颯颯蕭蕭颯颯讓人們聽了心里難過,思鄉(xiāng)和把大衣的領子翻起來。
    而在冬天我是全裸著的。
    因為我是落葉喬木不屬于松柏科。
    ——凡眾人嘆賞的就不免帶幾分俗氣了。
    所以我的古銅色的頭發(fā)將飄向遙遠的城市。
    我的金黃色的頭發(fā)將落在鄰人的階前。
    還有些琥珀般發(fā)紅的則被愛美的女孩子揀了去,夾在紀念冊里過些時日便遺忘了。
    于是當青綠的季節(jié)重來她們將在我的蔭蓋下納涼、喝汽水和講關于樹的故事……然后用別針,在我的蒼老的軀干上刻他們的情人的名字:
    諸如Y。
    H。
    啦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等等,都是些個挺帥而又夠古怪的家伙——我對我的樹說。
    我的樹是熱帶植物我手種的
  • 在沒有炮聲的日子里,不再長嘶引頸了的戰(zhàn)馬,還是那么習慣地,精力飽滿地躍躍欲試地,舉起前蹄來做奔馳狀。
  • 說吧,什么是自由自在的是那急馳的,一去不復返的彗星嗎?
    對啦,彗星是自由自在的,它有一根掃帚一般的光的尾巴。
    太陽也許搖搖頭,輕輕地罵聲:
    “小流氓!
    ”可是我卻非常喜歡它,而且作詩熱烈地贊美它。
    我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一躍而騎上了它的脊梁……
  • 月亮是李白的勛章。
    玫瑰是Rilke的勛章。
    我的同時代人,有掛著女人的三角褲或乳罩的;
    也有掛著虛無主義之類的。
    而我,沒得什么可掛得了。
    我就掛它一枚。
    并不漂亮,并不美麗,而且一點也不香艷,一點也不堂皇的小小的螺絲釘吧。
    因為我是一個零件,我是一個零件小小的。
  • 既不是什么開始,亦尚未到達終點,而就是一種停,停下來看看風景;
    今天在這個美麗的半島上作客,我已不再貪杯,不再胡鬧,不再自以為很了不起如當年了。
    讓我獨自徘徊,消磨歲月在這屬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后院里是好的:
    我樂意和十來棵品種不同的玫瑰廝守者,默契著,相看兩不厭,無言以終老。
    對于國家民族,我是問心無愧。
    對于列祖列宗,子子孫孫,以及毀我的譽我的同時代人,我想我也已經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
    ——然則,你還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你還有什么可遺憾的呢,今天?
    咦,怎么搞的!
    難道你還想再爬一次天梯去摘他幾顆星星下來玩玩嗎?
    紀老啊……
  • 七月的古城里揚起了一天的風沙。
    (末日寫在人臉上)如今的汽車里載去了貴男貴女們的笑。
    那管他火熱的太陽炙在赭黑的皮膚上。
    嗟彼閑人們如醉如癡,手搖著折紙扇大街上步著悠然!
    (天生就一顆奴隸的心)終日價胡琴大鼓——啊,這滿城的后庭花!
  • 已經成了木乃伊的帝王仍嫌金字塔的內部怪難受的,所以每當月明風清之夜,便到外面去散散步,呼吸點新鮮空氣;
    而留其不朽的足跡在沙漠上,讓那些戴著近視眼鏡的考古學者們殫畢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 夜半醒來抽支煙。
    月光下,小個便,不也蠻富有詩意的嗎?
    忽然哼起兒時的幾句歌,怪蒼涼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將會以一種退休之姿出現了吧?
    然則F 調的披頭和G 調的小咪,還有,那些孤挺,那些曇花,總該早點兒為它們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劃過天空,自東南東而西北西。
  • 進入山中,乃得到一種靜。
    不是靜謐,不是寂靜,或什么靜悄悄的之類,而就是一種東臺灣的靜。
    高峰。
    瀑布。
    流泉。
    峭壁。
    峽谷。
    在這里,應有猿啼,狼嗥與鷹呼。
    但我所傾聽良久而共鳴交響的卻是那些古老巨大巖石之沉默。
    瞧!
    那邊,蒼翠中的土紅:
    供奉著許多開拓者之神位的小小的長春祠,遠遠望去是一件藝術品。
    哦,太魯閣。
    美哉!
    就要象這個樣子的一種結構帶幾分神秘的,才叫做山。
    而那些有花季的,有香火的,都不算了。
  • 讀舊日友人書,乃有多管弦之音從心窩里升起:
    首先是一組瀏亮的喇叭,象一群藍色的小鳥撲著翅膀;
    而各種樂器的和聲,則有如波斯地毯之華美。
    然后是變奏復變奏從徐州高粱到金門大曲到舊金山的紅葡萄酒——幾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場電影。
    啊,這人生!
    究竟是怎么搞了的呢?
    忽聽得大提琴的一弓,似乎有睡在長嘆,竟是如此其悲涼啊……
  • 三歲的孩子在公園,如小魚游泳在大海。
    他張著眼睛看,在萌芽的廣袤的草地上,如此迷茫,生疏,驚異而驚喜地。
    他跑跑。
    他跳跳。
    他爬爬。
    幼小的心臟發(fā)育著。
    幼小的心靈發(fā)展著。
    他向一個正在學步中的比他小些的女孩招招手。
    于是兩個不相識的母親,兩個不相識的父親都微笑了。
  • 荒原上不是連幾株仙人掌、幾顆野草也不生的;
    但都干枯得、憔悴得不成其為植物之一種了。
    據說,千年前,這兒本是一片沃土;
    但久旱,滅絕了人煙。
    他徘徊復徘徊,在這古帝國之廢墟,捧吻一小塊的碎瓦,然后,黯然離去。
    他從何處來?
    他是何許人?
    怕誰也不能給以正確的答案吧?
    不過,垂死的仙人掌們和野草們倒是確實見證了的:
    多少年來,這古怪的家伙,是唯一的過客;
    他揚著手杖,緩緩地走向血紅的落日,而消失于有暮靄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線,那不再四顧的獨步之姿是那么的矜持。
  • 那不是秦嶺的一部分么?
    唉!
    正是。
    正是那最美的所在:
    最令人流淚的。
    而那是終南山的一塊巖石。
    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幾句秦腔和喝了點故鄉(xiāng)的酒的。
    我曾以手撫之良久,并能及其亙古的涼意。
    而那些橫著的云都停著不動了,他們想看看我這“異鄉(xiāng)人”的模樣。
    啊啊,可擁抱的,多么淳厚。
    山下那冒著裊裊炊煙的小小村落,不就是我渴念著的故鄉(xiāng)終南鎮(zhèn)么?
    而我是哪一天從哪兒回來的呢?
    咦?
    夢婆婆呀,雞怎么叫了的?
    請讓我留在這夢中不要哭醒才好……
  • 一連好幾天的春雨,給大地帶來了以無限的生機:
    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
    也都相繼萌芽而生根了。
    日益稀疏的我的短發(fā),枯葉般一葉葉的飄墜;
    我臉上很難看的皺紋,也比去年更加深了。
    但我確實感覺到了——有一種新鮮而又奇妙的精力,從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里,發(fā)出了至極動人的歌聲。
  • 一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壽,你新燙的頭發(fā)看來還很體面。
    親戚朋友贈你以各種名貴的禮物,而我則獻你以半打黃金的四行詩。
    二從十六歲到六十歲,從昔日的相戀到今日的相伴,我總是忘不了你家門口站著玩耍的那藍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
    三我們生逢亂世,飽經憂患,而女子中卻少有象你那樣的堅強。
    我當了一輩子的窮教員;
    夫人啊,你也是夠辛苦的。
    四每個早晨,老遠的看見你,拎著菜籃子緩緩地走回家來,我一天的工作就無不順利而快速,——一路上亮著綠燈。
    五我們已不再談情說愛了,我們也不再相吵相罵了。
    晚餐后,你看你的電視,我抽我的煙斗,相對無言,一切平安,噢,這便是幸福。
    六幾時年的狂風巨浪多可怕!
    真不曉得是怎樣熬了過來的。
    我好比飄洋過海的三桅船,你是我到達的安全的港口。
  • 夢見火的嬰孩笑了。
    火是跳躍的。
    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慣了的燈火嗎?
    爐火嗎?
    火柴的火嗎?
    也許是他從未見過的火災吧?
    正在爆發(fā)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燒吧?
    但他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他被他自己的笑聲所驚醒,在一個無邊的黑夜里。
  • 如一張寫滿了的信箋,躺在一只牛皮紙的信封里,人們把他釘入一具薄皮棺材;
    復如一封信的投入郵筒,人們把他塞進火葬場的爐門……。
    總之,象一封信,貼了郵票,蓋了郵戳,寄到很遠的國度去了。
紀弦 []

紀弦(1913年一2013年7月22日),是臺灣詩壇的三位元老之一(另兩位為覃子豪與鐘鼎文),在臺灣詩壇享有極高的聲譽。紀弦不僅創(chuàng)作極豐,而且在理論上亦極有建樹。他是現代派詩歌的倡導者,他主張寫“主知”的詩,強調“橫的移植”。詩風明快,善嘲諷,樂戲謔。他的詩極有韻味,且注重創(chuàng)新,令后學者競相仿效,成為臺灣詩壇的一面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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