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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塊傷痕,為什麼會在那里,是刀挑的,還是劍削的,還是誰溫柔的唇不溫柔的阻咒所吻?
直到晚年心臟發(fā)痛的那天從鏡中的裸體他發(fā)現(xiàn)那塊疤,那塊疤已長大誰當(dāng)胸一掌的手印一只血蟹,一張海棠紋身那扭曲變貌的圖形他驚視那海棠究竟是外傷還是內(nèi)傷再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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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ilHalley,HallelujahHalley。
星際的遠客太空的浪子一回頭人間以是七十六年後半壁青穹是怎樣的風(fēng)景光年是長亭或是短亭銀發(fā)飛揚白氅飄飄曳著獨行俠終古的寂寞犯次妃沖紫微橫渡澹澹的天河古冊里出沒無常的行蹤亂了星宿井然的秩序驚動帝王與孩童帶來惡夢戰(zhàn)爭革命瘟疫與橫死欽天監(jiān)不知該怎麼解釋市井的童謠江湖的俚調(diào)也不能要等哈雷你忘年的知己用一條拋物線的細細向洪荒深處的星族光譜去追蹤你飄泊的身世如謎從此你有了一個俗名再回頭來尋你人世的知音揮舞那樣顯赫的信號來為他作證卻晚了十六?
先知哎總是踽踽的早客等不及迎接自己的預(yù)言像一枝回力鏢你斜刺里飛來逆著所有行星的航道所有的望遠鏡都在瞄準整個劇場在興奮地等待主角從夜的最暗處登臺今年最轟動的天外來賓看鏡中你觸目的側(cè)影瀟灑的長發(fā)梳了又刷迎著大火球刮來的颶風(fēng)太陽廣場的坦坦蕩蕩繞著一個空曠的U形你正在大轉(zhuǎn)彎準備回程一九八四當(dāng)代的預(yù)言剛過又見你遠從古代的傳說拖來掃帚的陰影真可憐惶恐的人類無告又無助還承受得了多少的威脅呢地上的人禍怎能推諉給天災(zāi)你真的是掃帚就揮帚吧掃去我們心頭的兇兆獨來獨往的壯士是你七十六年成一劫你度了幾劫是什麼天譴冥冥在逐你放你到冥王星荒冷的邊境回望太陽一只病螢不甘長做黑獄的死犯你總是突圍而出來投奔太陽燦爛的巡禮來膜拜火光你永遠奔馳在輪回的悲劇一路揚著朝圣的長旗讓我也舉鏡向你致敬吧億萬的鏡頭今夜都向你舉起六寸的短鏡筒一頭是悠悠無極的天象一頭是匆匆有情的人間究竟這一頭有幾個人能夠等你下一個輪回翩然來歸至少我已經(jīng)不能夠我的白發(fā)縱有叁千丈怎跟你比長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但我的國家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滾滾向東民族的意志永遠向前向著熱騰騰的太陽跟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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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仲夏夜啊稚氣的夢全用白紗來裁縫圓頂?shù)牧_帳輕輕地斜下來星云的纖洞細孔仰望著已經(jīng)有點催眠而捕夢之網(wǎng)總是密得飛不進一只嗜血的刺客----黑衫短劍的夜行者只好在外面嚶嚶地怨吟卻竦得放進月光和樹影幾聲怯怯的蟲鳴里一縷禪味的蚊香招人入夢,向幻境蜿蜒----一睜眼赤紅的火霞已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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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橋頭看落日落日卻回顧回顧著遠樓有人在樓頭正念你你站在橋頭看明月明月卻俯望俯望著遠窗有人在窗口正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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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的霞光呵一條接一條,何以都沒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燈光呵一盞接一盞,何以都沒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一顆接一顆,何以都沒入了曙色了呢?
我們的生命呵一天接一天,何以都歸于永恒了呢?
而當(dāng)我走時呵把我接走的,究竟是怎樣的天色呢?
是暮色嗎昏昏?
是夜色嗎沉沉?
是曙色嗎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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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光,月是冰過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誰的傷口上?
恐月癥和戀月狂迸發(fā)的季節(jié),月光光幽靈的太陽,太陽的幽靈死星臉上回光的反映戀月狂和恐月癥祟著貓,祟著海祟著蒼白的美婦人太陰下,夜是死亡的邊境偷渡夢,偷渡云現(xiàn)代遠,古代近恐月癥和戀月狂太陽的膺幣,鑄兩面?zhèn)认窈T谶h方懷孕,今夜黑貓在瓦上誦經(jīng)戀月狂和恐月癥蒼白的美婦人大眼睛的臉,貼在窗上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掬在掌,注在瓶分析化學(xué)的成份分析回憶,分析悲傷恐月癥和戀月狂,月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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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天的笛手,用疊句迭迭地吹奏嘀咕嘀咕嘀咕苦苦呼來了清明和滿山滿谷的雨霧那低回的永嘆調(diào)里總是江南秧田的水意當(dāng)?shù)麄氵€不見出門蛙鼓還沒有動靜你便從神農(nóng)的古黃歷里一路按節(jié)氣飛來躲在野煙最低迷的一角一聲聲苦催我歸去不如歸去嗎,你是說,不如歸去?
歸那里去呢,笛手,我問你小時候的田埂阡阡連陌陌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不能夠從遠處伸來來接我回家去了掃暮的路上不見牧童杏花村的小店改賣了啤酒你是水墨畫也畫不出來的細雨背后的那種鄉(xiāng)愁放下懷古的歷書我望著對面的荒山上禮拜天還在犁地的兩匹悍然牛吼的挖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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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涼的胡琴拉長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見個主顧;
他又抱胡琴向黃昏訴苦:
空走一天只賺到孤獨!
他能把別人的命運說得分明,他自己的命運卻讓人牽引:
一個女孩伴他將殘年度過,一根拐杖嘗盡他世路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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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廓像一匹側(cè)踞的海?
岬頭那一座怪巖的背後如果我一直走向前就是錯落的澎湖了嗎?
再過來,擋在那塊小石磯後該是廈門呢,還是汕頭?
——都不過是到臺北的距離如果,這四方紅樓的文學(xué)院面海的排窗是西南偏西那一艘舷影迷幻的貨船是正對著呢,還是斜對著香港?
而那麼壯烈的霞光啊早已成灰的越南,再燒一次嗎?
疑惑的望眼鏡來回梭巡——雙筒的圓鏡,七點五倍那是向一位同事借來準備今晚尋哈雷彗星大地多礙而太空無阻對這些夢與地理之間的問題鏡中千疊的遠浪盡處一根水平線若有若無是海全部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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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母親啊,東方不可以久留,誕生臺風(fēng)的熱帶海,七月的北太平洋氣壓很低。
魂兮歸來,母親啊,南方不可以久留,太陽火車的單行道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腳心。
魂兮歸來,母親啊,北方不可以久留,馴鹿的白色王國,七月里沒有安息夜,只有白晝。
魂兮歸來,母親啊,異國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夢寐在落地窗畔,伴著你手栽的小植物們。
歸來啊,母親,來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來時,我將踏濕冷的清明路,葬你于故鄉(xiāng)的一個小墳。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
垂柳的垂發(fā)直垂到你的墳上,等春天來時,你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夢見你的母親。
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柳樹的長發(fā)上滴著雨,母親啊,滴著我的回憶,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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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永恒豈非是怕鬼的夜行人用來壯膽的一句口令在吹熄火把的黑風(fēng)里向前路的過客或后路的來人間或遠遠打一聲招呼暗傳一個動人的傳說說是有一座不夜城野花綻蕊迸放的千燈邊界一過赫然就在望從不可逼視的中央廣場迎面激射而來的那路,原來是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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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槌在克莉絲蒂的大廳上goinggoinggone砰然的一響,敲下去三千九百萬元的高價買斷了,全場緊張的呼吸買斷了,全世界驚羨的眼睛買不回,斷了,一只耳朵買不回,焦了,一頭赤發(fā)買不回,松了,一嘴壞牙買不回匆匆的叁十七歲木槌舉起,對著熱烈的會場手槍舉起,對著寂寞的心臟斷耳,going赤發(fā),going壞牙,going惡夢,going羊癲瘋,going日記和信,going醫(yī)師和病床,going親愛的弟弟啊,going砰然的一聲,gone一顆慷慨的心臟并成滿地的向日葵滿天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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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揚子江的岸邊歌唱,歌聲響遍了岸的兩旁。
我抬起頭來看一看東方,初升的太陽是何等的雄壯!
嗨呦,嗨呦,初生的太陽是何等的雄壯!
順風(fēng)時扯一張白帆,把風(fēng)兒裝得滿滿;
上水來拉一根鐵鏈,把船兒背上青天!
嗨呦,嗨呦,把船兒背上青天!
微笑的水面象一床搖籃,水面的和風(fēng)是母親的手。
瘋狂的浪頭是一群野獸,拿船兒馱起就走!
嗨呦,嗨呦,拿船兒馱起就走!
一輩子在水上流浪,我的家就是寬廣:
早飯在敘府吃過,晚飯到巴縣再講!
嗨呦,嗨呦,晚飯到巴縣再講!
我在揚子江的岸邊歌唱,歌聲響遍了岸的兩旁。
我抬起頭來看一看東方,初升的太陽是何等的雄壯!
嗨呦,嗨呦,初升的太陽是何等的雄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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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七層塔檐上懸掛的風(fēng)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落,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日夜不停你聽見了嗎,叮嚀叮嚀嚀?
這惱人的音調(diào)禁不勝禁除非叫所有的風(fēng)都改道鈴都摘掉,塔都推倒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風(fēng)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落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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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dāng)我呆呆地立在窗口對著一只攤開的纖手拿不出那塊宿命的石頭----用神秘的篆體刻下我的名字證明我就是我那宿命的頑石就覺得好奇怪啊彷佛還是在石器時代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每天出門要帶在袋里當(dāng)面親手的簽字還不夠一定要等到頑石點頭窗內(nèi)的女人才肯罷手死後要一塊石頭來認鬼活著要一塊石頭來認人為什麼幾千年後還掙不脫石頭的符咒問你啊,袋里的石頭什麼時候你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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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風(fēng)季,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我的水系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黃河太冷,需要摻大量的酒精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喂!
再來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傳說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陽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于聽見沒有?
來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賣行的櫥窗里掛著當(dāng)?shù)粑寤R只剩下關(guān)節(jié)炎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來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傷風(fēng)能造成英雄的幻覺當(dāng)咳嗽從蛙鳴進步到狼嗥肋骨搖響瘋?cè)嗽旱蔫F柵一陣龍卷風(fēng)便自肺中拔起沒關(guān)系,我起碼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靈在作祟雨衣!
我的雨衣呢?
六席的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等我闖六條無燈的長街不要扶,我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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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所謂春天也不過就在電話亭的那邊廈門街的那邊有一些蠢蠢的記憶的那邊航空信就從那里開始眼睛就從那里忍受郵戳郵戳郵戳各種文字的打擊或者所謂春天最後也不過就是這樣子一些受傷的記憶一些欲望和灰塵或者所謂春天也只是一種清脆的標本一張書簽曾是水仙或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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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柄桂漿敲碎青琉璃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我的,沒帶來的,我的羅曼史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cè)影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我的憂傷就滅頂八點半。
吊橋還未醒暑假剛開始,夏正年輕大二女生的笑聲在水上飛飛來蜻蜓,飛去蜻蜓飛來你。
如果你棲在我船尾這小舟該多輕這雙漿該憶起誰是西施,誰是范蠡那就劃去太湖,劃去洞庭聽唐朝的猿啼劃去潺潺的天河看你發(fā),在神話里就覆舟。
也是美麗的交通失事了你在彼岸織你的錦我在此岸弄我的笛從上個七夕,到下個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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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夏斟得太滿螢火蟲的小宮燈做著夢夢見唐宮夢見追逐的輕羅小扇夢見另一個夏夜一顆星的葬禮夢見一閃光的伸延與消滅以及你的驚呼我的回顧和片刻的愀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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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是黃河之水天上來陰山動龍門開而今反從你的句中來驚濤與豪笑萬里濤濤入海那轟動匡盧的大瀑布無中生有不止不休黃河西來,大江東去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有一條黃河,你已夠熱鬧的了大江,就讓給蘇家那鄉(xiāng)弟吧天下二分都歸了蜀人你踞龍門他領(lǐng)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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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高力士羞憤的手里,人卻不見了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jié)奏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壺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在所有的詩里你都預(yù)言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只扁舟破浪,亂發(fā)當(dāng)風(fēng)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從一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當(dāng)?shù)匾粡椞羝鸬幕匾粢毁H世上已經(jīng)夠落魄再放夜郎母乃太難堪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隴西或山東,青蓮鄉(xiāng)或碎葉城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xiāng)?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xiāng)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一回頭四窗下竟已白頭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仍爐火示純青,就半粒丹砂怎追躡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你故鄉(xiāng)常得你一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哭,向東哭長安卻早已陷落二十四萬里的歸程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飛碟詭緣的閃光愈轉(zhuǎn)愈快接你回傳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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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夜色迷離是怎樣來襲的嗎?
從海上?
一盞漁火接一盞漁火?
從陸上?
一柱路燈接一柱路燈?
從風(fēng)上?
一只歸鳥接一只歸鳥?
恢恢的天網(wǎng)疏而不漏撒網(wǎng)的手向無中生有你知道是怎樣放怎樣收的嗎?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馬尾松須發(fā)蓬茸,背光的姿態(tài)愈來愈曖昧,也愈朦朧面海的那扇長窗正要說暮色來了忽然一變色說,夜色來了說,灰茫茫的天網(wǎng)無所遺漏正細孔密洞在收口無論你在天涯的什么半島地角的什么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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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我樂不思蜀嗎?
不,我思蜀而不樂十八根竹骨旋開成一把素扇那清瘦的蜀人用渾圓的字體為我錄一闋〈臨江仙〉,金人所填輾轉(zhuǎn)托海外的朋友代贈說供我「聊拂殘暑」,看落款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歷書說,白露都開始降了揮著扇子,問風(fēng),從何處吹來?
從西子灣頭嗎,還是東坡的故鄉(xiāng)?
眺望海峽,中原何嘗有一發(fā)?
當(dāng)真,露,從今夜白起的嗎?
而月,當(dāng)真來處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戰(zhàn)的年代當(dāng)太陽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陽夷燒彈閃閃炸亮了重慶川娃兒我卻做過八?
挖過地瓜,抓過青蛙和螢火一場驟雨過後,揀不完滿地銀杏的白果,像溫柔的桐油燈光烤出香熟的嗶嗶剝剝夏夜的黃葛樹下,一把小蒲扇輕輕搖撼滿天的星斗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舊日夜在奔流,回聲隱隱猶如四聲沈穩(wěn)的川話四十年後仍流在我齒唇四十年後每一次聽雨滂沱落在屋後的壽山那一片聲浪仍像在巴山君問歸期,布谷都催過多少遍了海峽寂寞仍未有歸期,恰似九百年前,隔著另一道海峽另一位詩人望白了須發(fā)想當(dāng)日,蘇家的游子出川乘著混茫的大江東去滾滾的浪頭永遠不回頭而我入川才十歲,出川已十八同樣的滔滔送我,穿過巴峽和巫峽同樣是再也回不了頭,再回頭還有岸嗎,是怎樣的對岸?
揮著你手題的細竹素扇在北回歸線更向南,夏炎未殘說什麼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對著貨柜船遠去的臺海深深念一個山國,沒有海岸敵機炸後的重慶文革劫罷的成都少年時我的天賦劍閣和巫峰鎖住問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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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梗以谕忸^,母親在里頭。
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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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在店里你應(yīng)該少喝幾杯進口的威士忌不比魯酒太烈了,要怪那汪倫擺什麼闊呢,盡叫胡姬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亂斟你應(yīng)該聽醫(yī)生的勸告,別聽汪倫肝硬化,昨天報上不是說已升級為第七號殺手了麼?
剛殺了一位武俠名家你一直說要求仙,求俠是昆侖太遠了,就近向你的酒?
去尋找邋遢俠和糊涂仙嗎?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超這種貨柜車可不是兒戲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這幾年交通意外的統(tǒng)計不下於安史之亂的傷亡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馬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限速哪,我的謫仙,是九十公里你怎麼開到一百四了?
別再做游仙詩了,還不如去看張史匹堡的片子——咦,你聽,好像不祥的警笛追上來了,就靠路旁吧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血管里一大半流著酒精詩人的形象已經(jīng)夠壞了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留情身分證上,是可疑的「無業(yè)」別再提什麼謫不謫仙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早因為酒債給店里扣留了高力士和議員們?nèi)嫉米锕饫操R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
——六千塊嗎?
算了我先墊等「行路難」和「蜀道難」的官司都打贏了之後,版稅到手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出版法那像交通規(guī)則天天這樣嚴重地執(zhí)行?
要不是王維一早去參加輞川污染的座談會我們原該搭他的老爺車回屏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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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詩里的江南,九歲時采桑葉于其中,捉蜻蜒于其中(可以從基隆港回去的)江南小杜的江南蘇小小的江南遂想起多蓮的湖,多菱的湖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吳王和越王的小戰(zhàn)場(那場戰(zhàn)爭是夠美的)逃了西施失蹤了范蠡失蹤在酒旗招展的(從松山飛三個小時就到的)乾隆皇帝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濱一漁港,想起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過柳堤,那許多的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噴射云三小時的江南)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陪我去采蓮,陪我去采菱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借問酒家何處)何處有我的母親復(fù)活節(jié),不復(fù)活的是我的母親一個江南小女孩變成的母親清明節(jié),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喊我,在海峽這邊喊我,在海峽那邊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風(fēng)箏的江南啊,鐘聲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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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不滅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向不同的空間至熱或者至冷不知該上升或是該下降該上升如鳳凰在火難中上升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一氅天鵝一片純白的形象映著自我長頸與豐軀全由弧線構(gòu)成有一種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燒凈化的過程兩者都需要沉淀的需要沉淀飄揚的飄揚赴水為禽撲火為鳥火鳥與水禽則我應(yīng)選擇選擇哪一種過程西方有一只天鵝游泳在冰海那是寒帶一種超人的氣候那里冰結(jié)寂寞結(jié)冰寂是靜止的時間倒影多完整曾經(jīng)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鵝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東方在炎炎的東有一只鳳凰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一步一個火種蹈著烈焰燒死鴉族燒不死鳳雛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恒里上升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光榮的輪回是靈魂從元素到元素白孔雀天鵝鶴白衣白扇時間靜止中間棲著智士隱士永遠流動永遠的烈焰滌凈勇士的罪過勇士的血則靈魂你應(yīng)該如何選擇你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選擇冰?;蚴沁x擇太陽有潔凈的靈魂啊恒是不潔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都是可慕的完成而浴於火火浴更可慕火浴更難火比水更透明比火更深火啊永生之門用死亡拱成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戰(zhàn)說未擁抱死的不能誕生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一瞬一瞬間咽火的那種意志千杖交笞接受那樣的極刑向交詬的千舌坦然大呼我無罪!
我無罪!
我無罪!
烙背黥面我仍是我仍是清醒的我靈魂啊醒者何辜張揚燃燒的雙臂似聞遠方時間的颶風(fēng)在嘯呼我的翅膀毛發(fā)悲泣骨骸呻呤用自己的血液煎熬自己飛鳳雛你的新生亂曰:我的歌是一種不滅的向往我的血沸騰為火浴靈魂藍墨水中聽有火的歌聲揚起死後更清晰也更高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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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哉此鏡看我立其湄竟無水仙之倒影想花已不黏身光已暢行比丘尼如果青鐘銅扣起聽一些年代滑落蒼苔自盤得的圓顱塔頂是印度的云塔頂是母親啟古灰匣可窺我的臍帶聯(lián)系的一切曾經(jīng)母親在此母親不在此釋迦在此釋迦不在此釋迦恒躲在碑的反面佛在唐佛在敦煌諾佛就坐在那婆羅樹下在搖籃之前棺蓋之後而獅不吼而鐘不鳴而佛不語數(shù)百級下女兒的哭聲喚我回去回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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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早晨聽見你傾吐,最美的那動詞,如果當(dāng)晚就死去我又何懼?
當(dāng)我愛時必愛得凄楚,若不能愛得華麗你的美無端地將我劈傷,今夏只要伸臂,便有奇跡降落在攤開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在我的掌心,蓮的掌心例如夏末的黃昏,面對滿池清芬面對靜靜自燃的靈魂究竟哪一朵,哪一朵會答應(yīng)我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還有,只要夏日還有一瓣紅艷,又何必和你見面?
蓮是甄甄的小名,蓮即甄甄一念甄甄,見蓮即見人只要心中還有,只要夢中還有還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彌留即滿地殘梗,即漫天殘星,不死的仍是蓮的靈魂永遠,我等你分唇,啟齒,吐那動詞凡愛過的,遠不遺忘。
反受過傷的永遠有創(chuàng)傷。
我的傷痕紅得驚心,烙蓮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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鎧甲未解,雙手猶緊緊地握住我看不見的弓箭或長矛如果鉦鼓突然間敲起你會立刻轉(zhuǎn)身嗎,立刻向兩千年前的沙場奔去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睜眼,威武閃動胡髭翹著驍悍與不馴吃驚的觀眾該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緊閉著雙眼,似乎已慣於長年陰間的幽暗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開口,濃厚的秦腔又兼古調(diào),誰能夠聽得清楚?
隔了悠悠這時光的河岸不知有漢,更無論後來你說你的咸陽嗎,我呢說我的西安事變,誰能說得清長安的棋局?
而無論你的箭怎樣強勁再也射不進桃花源了問今世是何世嗎,我不能瞞你始皇的帝國,車同軌,書同文威武的黑旗從長城飄揚到交址只傳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戰(zhàn)士留下滿坑滿谷的陶俑嚴整的紀律,浩蕩六千兵騎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慷慨的歌聲里,追隨著祖龍統(tǒng)統(tǒng)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不再姓嬴,從此我們卻姓秦秦哪秦哪,番邦叫我們秦哪秦哪,黃河清過了幾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頭了幾回?
黑漆漆禁閉了兩千年後約好了,你們在各地出土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為一個失蹤的帝國作證而喧嚷的觀眾啊,我們一轉(zhuǎn)眼也都會轉(zhuǎn)入地下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啊不能,我們是血肉之身轉(zhuǎn)眼就朽去,像你們陪葬的貴人只留下不朽的你們,六千兵馬潼關(guān)已陷,唉,咸陽不守阿房宮的火災(zāi)誰來搶救?
只留下再也回不去了的你們,成了隔代的人質(zhì),永遠的俘虜叁緘其口豈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誰說無後呢,你們正是最尊貴的後人,不跟始皇帝遁入過去卻跟徐福的六千男女奉派向未來探討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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銹的是盤古公公的鋼斧劈出昆侖山的那一柄蛀的是老酋長軒轅的烏號射穿蚩尤的那一張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鵬的遺羽當(dāng)黃河改道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五百年過去後還有五百?
噴射云中飛不出一只鳳凰龍被證實為一種看云的爬蟲表弟們,據(jù)說我們是射日的部落有重瞳的酋長,有彩眉的酋長有馬喙的酋長,卵生的酋長不信你可以去問彭祖彭祖看不清倉頡的手稿去問老子,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直霎眼睛去問杞子,杞子躲在防空洞里拒絕接受記者的訪問早該把古中國捐給大英博物館表弟們,去撞倒的不周山下坐在化石上哭一個黃昏把五彩石哭成繽紛的流星雨而且哭一個夜,表弟們把盤古的眼睛哭成月蝕而且把頭枕在山海經(jīng)上而且把頭枕在嫘祖母的懷里而且續(xù)五千載的黃梁夢,在天狼星下夢見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復(fù)燃當(dāng)?shù)厣喜冗^奴隸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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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棵老樹會把自己的故事說的這麼露骨呢?
不必尋根了,一切的傳說赤裸裸都羅列在眼前半畝的龍骨嶙峋,蛟筋雜錯蟠踞成一只飛不去的海妖輕一點吧,噓,輕一點防他突然會醒來千只蠕蠢,把你拌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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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黃昏是一道寂寞的關(guān)西門關(guān)向晚霞的匆匆的鞍上客啊,為何不見進關(guān)來,只見出關(guān)去?
而一出關(guān)去就中了埋伏晚霞一翻全變了黑旗再回頭,西門已閉----幾度想問問蝶上的邊卒只見蝙蝠在上下?lián)浯蛑蓿蛔粘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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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是一只詭異的蜘蛛躡水而來襲復(fù)足暗暗地起落平靜的海面卻不見蹤跡也不知要向何處登陸只知道一回顧你我都已被擒落進它吐不完的灰網(wǎng)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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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醉酒的滋味是鄉(xiāng)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血一樣的海棠紅沸血的燒痛是鄉(xiāng)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樣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鄉(xiāng)愁的等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母親一樣的臘梅香母親的芬芳是鄉(xiāng)土的芬芳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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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永恒,剎那,剎那,永恒等你,在時間之內(nèi),等你,在剎那,在永恒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諾,這只手應(yīng)該采蓮,在吳宮這只手應(yīng)該搖一柄桂漿,在木蘭舟中一顆星懸在科學(xué)館的飛檐耳墜子一般的懸著瑞士表說都七點了忽然你走來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從姜白石的詞里,有韻地,你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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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cè),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jīng),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了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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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活下去的晚年,無論多孤單必須醒著的深夜,就像今晚當(dāng)渾然的濤聲把不安的世界輕輕搖成了一夢:港內(nèi)的船山下的街道,臨室的妻案上的鼾息應(yīng)著水上的風(fēng)聲可幸還留下這一盞燈伴我細味空空的長夜無論這一頭白發(fā)的下面還壓著多少激怒與哀愁這不肯放手的右手當(dāng)一切都已經(jīng)握不住了尤其是歲月還想乘筋骨未鈍腕血未冷向命運索取來此的意義而你燈啊總是照顧在近旁青睞脈脈三尺的溫馨凡我要告訴這世界的秘密無論筆觸多麼的輕細你都認為是緊要的耳語不會淹沒於鼾聲風(fēng)更保證當(dāng)最後我也睡下你仍會亮在此地只為了守在夢外要把我的話傳給必須醒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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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季,第叁季屬於簫與豎笛那比丘尼總愛在葡萄架下數(shù)她的念珠串子紫色的喃喃,叩我的窗子太陽哪,太陽是遲起的報童扔不進什麼金色的新聞我也不能把憂郁扔一只六足昆蟲的遺骸那樣扔出墻去當(dāng)風(fēng)像一個饞嘴的野男孩掠開長發(fā),要找誰的圓頸我欲登長途的藍驛車向南,向猶未散場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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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最后誰也辯不過墳?zāi)顾劳?,是唯一的永久地址譬如吊客散后,殯儀館的后門朝南,又怎樣?
朝北,又怎樣?
那柩車總顯出要遠行的樣子總之誰也拗不過這樁事情至于不朽云云或者僅僅是一種暗語,為了夜行靈,或者不靈,相信,或者不相信最后呢誰也不比狗尾草更高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齊去參加里而克或者李白此外一切都留在草下名字歸名字,骷髏歸骷髏星歸星,蚯蚓歸蚯蚓夜空下,如果有誰呼喚上面,有一種光下面,有一只蟋蟀隱隱象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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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銀的月光浸滿我一床是童年派來尋我的嗎?
為了遺失的什麼東西?
我卻是怎麼也想不起只見曖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是我的嗎,沉落在水底有待考證的一段古跡清輝如此珍貴,要是就酣歲豈非辜負了嬋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個翻身和滿月撞了個照面避也避不及的隱失啊一下子撞破了幾件?
更可驚的,看哪,是月光竟透我而過,不留影子我聽見童年在外面叫我樹影婆娑,我推窗而應(yīng)一陣風(fēng)將我挾起飄飄然向著那一鏡鬼月一路吹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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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中有誓兩心知當(dāng)我死時,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自我的唇上飄落。
你的手指是一串串鑰匙,玲玲瓏瓏握在我手中,讓我開啟讓我豁然開啟,哪一扇門?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運的聽你說,你仍愛我,聽你說鳳凰死后還有鳳凰春天死后還有春天,但至少有一個五月曾屬于我們每一根白發(fā)仍為你顫抖,每一根瀟騷都記得舊時候,記得你踩過的地方綻幾朵紅蓮你立的地方噴一株水仙你立在風(fēng)中,裙也翩翩,發(fā)也翩翩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聽我的心說,它倦了,倦了它已經(jīng)逾齡,為甄甄啊甄甄它跳得太強烈,跳得太頻愛情給它太重的負荷,愛情愛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在原始。
上次約會在藍田再上次,在洛水之濱在洪荒,在滄海,在星云的叆叆在記憶啊記憶之外,另一端愛情下次的約會在何處,在何處?
你說呢,你說,我依你(你可相信輪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擋住,我看不清楚,可是嗯,我聽見了,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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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在停電的晚上一截白蠟燭有心伴我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看它殷勤帶路的姿勢和眷眷照顧著我的清光是那樣熟悉而可親不免令人懷疑它就是小時後巴山夜雨陪我念書到夢的邊緣才黯然化煙而去的那枝每一截蠟燭有一段故事用蕊心細細地訴給火聽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嗎,燭啊,我問你一陣風(fēng)過你輕輕地搖頭有意無意地像在說否有意無意地又像在說是就算你真是從前的那截在恍然之間被我認出又怎能指望,在搖幻的光中你也認得出這就是我認出眼前,咳,這陌生的白發(fā)就是當(dāng)日烏絲的少年?